曹密竹遮住了窗欞透來的斑駁光影,坐在榻邊,輕喊:“皎皎,我來接你了。”
皎皎,是她的小名。
新婚時,文至儀嬌俏靈動,目不能視,常在雷雨夜抱住曹密竹,笑道。
“因為我從小生得白,跟月亮一樣,奶奶就管我叫皎皎,夫君,你也叫我一聲好嗎?”
曹密竹不動聲色推開她:“還有客卿在書房等著。”
他說他不擅長這些風月之事,每回同房也是克製冷淡,從不曾軟語溫存。
可是眼下,他喊了一聲她想聽的皎皎,文至儀卻連肩頭都未轉過來。
曹密竹接過了帕子,給她擦汗。
“知道你月子裡落下了恨,可是搬去北院是你的主意,等你養好了身子,還會給你一個孩子的,表妹她家裡落魄,窮人家出生的姑娘,不比你是金枝玉葉嬌養的大小姐,一直都很老實本分。”
直到如今,他還動不動拿她跟表妹做對比。
文至儀終於轉過身,一雙眼眸平靜無瀾,沉沉不攜一絲光亮。
自從眼疾治愈後,她照過了銅鏡,才驚覺自己這樣年輕,卻憔悴得不成樣子,一雙殷唇失了鮮活顏色。
曹密竹靜靜道:“皎皎,你要待在這裡幾日?”
文至儀一聲冷笑:“隻怕待一年,您不會在意什麼。”
曹密竹蹙眉,心頭悶到了極點,隻當她在說笑。
“你很久沒回門了,那就等十五日,之後我來接你。”
“你的病……是我的不是,也是曹家的不是,我向你賠禮。”
他好聲好氣的,隻想早點了結此事,在這淮王府,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往日她絕不會這樣給夫君沒臉,如今,他想補償她,她卻不想要了。
“密竹,我悔了。”她牽起嘴角。
失明的這幾年,她一心依靠夫君,如今重見光明,恍然覺得大夢一場,不過是做了場噩夢。
“你鬨夠了嗎?”
曹密竹站起身,麵帶慍色,往日他隻要一生氣,文至儀便好好地哄他,他以為這回也是如此。
他甚至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曹密竹冷著臉拂袖而去,氣得在馬車下呷了口茶,心下卻隱隱不安,沒了底氣,。
文至儀一反常態,該不會……是要和離吧。
馬夫膽戰心驚地問:“咱們不接夫人了嗎?”
曹密竹心煩意亂地一抬手:“由她去,她一向任性,過幾日便好了。”
*
馮祥命人移來了幾株金邊瑞香,遼姐兒院子裡養的就是這種花,耐寒,多香,遼姐兒衣裙行動間也沾染了淡淡香氣。
“回殿下,宋搬山因著這幾日朝堂上的流言,暫且不上朝了,他一向性子純良,那天被岐世子指著臉,一頓臟罵,當時氣得臉紅,據說回家便嘔了口血出來。”
“要不怎麼說,他哪怕學識高,因為家族庇佑,到底沒經過真正的官場曆練,士族養出來的儒生貴公子,就是臉皮薄。”
“岐世子雖然關了禁閉,行事絲毫未見收斂,因為玩不了他素日喜愛的人獸同籠,氣得打死了兩名通房,叫聲可慘了,聽說——聽說他那張狗嘴,將遼姐兒的名字一直翻來覆去地罵……”
文鳳真長睫傾覆,遮掩了所有情緒,一雙鳳眸沉靜無瀾,驀然擱了筆,“喀啦”一聲。
“我不想聽到她的消息。”
馮祥膝蓋一軟,知道這回揣摩錯了,連連磕頭。
他嘴角微牽,分明是溫潤謙遜的笑意,語氣也是淡淡的,笑意不及眼底,一雙瞳仁如覆寒冰。
“你吩咐人下去,遼袖跟他宋搬山沒有任何關係,本王不想明日還在城裡聽到這種毫無根據的流言。”
“另外——”文鳳真瞳仁一轉,睨向地下瑟瑟發抖的老奴。
“岐世子火氣太大,估計是沒有個合心意的人,你去胡同裡找幾個清秀男倌,奉本王的旨意給他送去。”
文鳳真幾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
“記住,要身子開了花的那種。”
“老奴立刻去辦。”馮祥立刻領會了殿下的意思。
*
二小姐的婢女跪在老祖宗身前,哭訴自家小姐這半年來受的委屈。
老祖宗手中的佛珠越撚越快,驀然停止。
信國公府的陳氏饒是撐得麵色如常,也經不住婢女這麼一哭,頓時陰冷了下來。
“問起你主子的飲食起居一概不知,在這些閨中密事上倒頭頭是道,成日裡就是你們這些胚子挑撥,才使得主子離心,快將她打發了去!”
老祖宗瞥她一眼,聲音寒冽。
“這丫頭叫畫鵲,原是伺候我的,後來撥給了二小姐,其實,我從未想過訓斥密竹,兩個孩子都是在我手掌心下長大的,你疼你兒子,我也待至儀如珠如寶,眼下他們要和離,你以為是一朝一夕的心思麼。”
陳氏收斂眉目,小心翼翼道。
“是我們的不是,密竹已經給她賠禮道歉了,表妹也送走了,隻要至儀消消氣,哪怕我親自去請呢。”
她想到什麼,用帕子捂住心口,眼眶微紅。
“遼姐兒也是,她舅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婚事,今年都十六了,性子又柔弱膽小,等元宵去首輔府赴宴,我非求了皇後娘娘,請她立即賜遼姐兒和岐世子完婚不可。”
老祖宗麵色一沉:“這你就不必管了。”
陳氏覷著她臉色:“我家那個小女兒曹姝,我預備著將她與首輔家公子結親,她自己也願意,還請老祖宗幫忙。”
老祖宗將佛珠一拍,波瀾不驚道:“我能幫什麼忙。”
*
遼袖正寫字,燭火暗了,她揉了揉眼睛,雲針忙上來掌燈。
文至儀能和離,不拘泥於世俗目光,她比誰都替她高興,在今生,遼袖又圓滿了前世的一樁心結,那麼她的重生便不是沒有意義的。
至少可以改變身邊人的命運,也讓她對自己生出一點信心。
雲針說:“遼姐兒,這幾日城裡的流言平下去了,沒人再敢議論您與首輔家公子的關係,巡城禦史那邊抓了好幾個嚼舌根的人,扔進大牢,老老實實的,都消停了。”
遼袖走了神,宋公子因為這事沒再上朝,他被岐世子的下流話氣得嘔了一灘血。
這事因她而起,她不免有些灰心。
聽說,岐世子府裡新進了幾個男倌,還是文鳳真送去的。
他心思莫測,她猜不明白,也不願去猜了。
雪芽遞過來一封信,低聲道:“宋公子那邊送來的。”
燈火下,遼袖細細看了一遍,眉眼逐漸舒展。
宋搬山竟是在安慰她,禮部已經得了授意,遼袖與岐世子的這門婚事,尚有不少禮節上的紕漏,哪怕退掉,滿朝禦史一半是宋家門生,不會有人說什麼。
元宵那晚,皇後省親,他會親自向皇後姑母陳情,求得姑母給她退婚。
雪芽大著膽子湊過來,眼眸微亮,一字一句念著信:“他還說,不會讓您有一絲顧慮。”
雲針將燈挪開,輕聲提醒:“外頭庭院裡,淮王殿下好像來了。”
遼袖心裡正感到欣慰,忽然一驚,她推開門,果然瞧見月影下,那個人站在庭院中,一襲黑狐大氅,正仰頭,望著翠竹。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長身玉立的男人轉頭,側顏精致昳麗,雪膚與暗影愈發界限分明,像極了屋瓦清霜。
文鳳真手中握了一柄短刀,見到遼袖,他漫不經心地將短刀緩緩歸鞘。
遼袖看清之後,腦中轟然一下,冬日蜷縮在袖子下的手指,萬分僵硬,晦澀得難以伸展開。
名刀驪珠。
那是兵部尚書之女陸稚玉最想要的東西。
誰得了這柄刀,便能得到徽雪營精銳死士一生衷心相隨。
前世文鳳真沒給過她,她也沒問他要過。
遼袖每每想,如此重要的東西,他恐怕是留給未來的中宮陸稚玉,畢竟世人皆知,陸稚玉想要這柄刀。
文鳳真一生總是清醒聰敏,唯有篡位的前一日。
他將她抱在大腿上,非逼著她看她,他似乎極喜歡這個姿勢。
文鳳真精力充沛,她總在搖搖晃晃中睡去,滿臉淚水,她精疲力竭地翻過身,泛起潮紅的小臉,眼角眉梢浸在春色,一對烏眸蕩著霧氣,湧動生機的紅,濃稠豔麗,清甜黏膩。
他撩著她烏黑綢發,越看越覺得漂亮。
文鳳真撫過她平坦的小腹,男人的手指修長滾燙,薄繭不住地摸索,像把玩什麼珍寶。一對生輝的鳳眸蘊藉熾熱,他在她小腹上捏了兩下。
“袖袖,這裡馬上有我們的孩子。”
他又在嚇唬她,遼袖清醒睜眼,聽見他愜意的字眼,覺得惱羞成怒,抿直嘴唇氣得不說話,纖弱的身軀抑製不住地顫抖。
“給我個孩子。”他哄著,攜了不容拒絕。
她絕對不要生他的孩子。她沒名沒分已經夠苦了,生下來的孩子出身比彆人低一頭,她不忍心。
他愈發狠地折騰她,遼袖撐著發軟的雙腿,暈乎乎的,天旋地轉,有些受不住,腳趾都繃直了,小衣被汗水打濕,微紅眼眶,咬牙,發狠話。
“你若是死了,你就是逆臣賊子,我懷著你的孩子,如何能活。”
他用力地揉弄了兩下她的小腹。
“我有後手,徽雪營的死士會護送你去西域。”
“我死了,這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不行,殿下……”
她流露出不情願,文鳳真鬱悶地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臉。
她越抗拒,文鳳真越想問她要個孩子。
在王府裡她被錦衣玉食地養著,性子卻越發內斂膽小,原本養了一手光滑玉潔的殷粉指甲,因為不想他每回落在裡頭,將他抓得到處是紅痕。
他覺得不痛不癢,反手握住她的腕子,將她每一根手指細細地親過。
他親這些手指的時候,瞳仁一絲不晃地盯著她,極認真。
然後文鳳真將她抱在大腿上,親自把她的指甲剪了。
那天夜裡,她在他懷裡,委屈地紅了眼,想哭又不敢哭,捂著嘴,畏懼地看了他一眼。
文鳳真嘴角微翹:“抓彆的地方還好,不準抓脖子上,如今是酷暑,不能讓三軍心生不敬。”
他又歎了口氣:“不過平日裡用毛筆在你身上寫了幾個字,就這般記仇。”
“我怕我死了,你成了寡婦,你生得這樣美,過不久便會改嫁,我本想在你身上留個印記,又知道你怕疼。”
遼袖正遲疑間,他起身,拿了一柄驪珠,少女將小小的身子縮在牆角,像隻受驚的小貓。
她渾身湧起了莫名的寒栗,身子軟綿綿的,眼底浸潤了汪汪水紅。
“殿下,您拿刀做什麼……”
文鳳真無聲地歎了口氣,平日的冷漠凜威被刻意收斂。
他漫不經心地坐著,將驪珠對準了自己的右手,伸出雪白腕子,用那柄驪珠,不緊不慢地在上頭一筆一劃,血珠頓時溢出。
他在他自己身上刻了兩個字,她的名字——遼袖。
血肉翻開,深刻猩紅,他仿佛感知不到痛楚,一貫的雲淡風輕,用那隻沾滿鮮血的手,故意在她臉頰上抹了兩下。
少女的瞳仁倒映出他妖異俊麗的麵容,心頭顫栗,深深的恐懼。
文鳳真牽起嘴角:“我要是死了,你就憑這個來認我。”
*
“遼姑娘,你沒睡呢。”
文鳳真不再看翠竹,驀然發話,將她的心神拉回來。
遼袖睫毛輕顫,低頭給他行禮。
文鳳真維持著緘默沉寂,呼吸略重,她一低頭,脖頸膩白,清瘦羸弱。
這個小姑娘,眼神總是閃躲不安的,眼角被逼出的淚珠搖搖欲墜。姝麗脫俗的麵龐染上緋紅,她每每麵對他,總是慌張無措,聲音又細又小。
她穿著再正常不過的打扮,卻令人心生躁意。
這算什麼,欲拒還迎麼?
他想到了那個難以啟齒的夢,湧起不該有的燥熱,眼瞳頓時冷冽下來。
文鳳真收斂目光:“本王是來接至儀的。”
他經過遼袖時,頓住了腳步,遼袖在他肩下,比他矮許多,弱不禁風,怯生生地瞟了他一眼,又低著頭。
她整個人落在他眼底,臉上由紅轉白,由白轉紅,令他忍不住多看幾眼。
馮祥搬來了很多瑞香花,可是沒有一種是她身上的香氣。
她甜甜的,又很軟,聞了叫人安心。
遼袖聽見他的聲音,極清晰地落下來。
“你也認為,至儀同曹家和離了更好麼?”
遼袖穩住心神,輕聲開口:“是。”
“為何?”
“因為不值得。”
文鳳真的眸光落在她身上:“什麼是不值得?”
遼袖沒抬頭,輕聲說道。
“世間哪有這麼多破鏡重圓的美事,若一切後悔了便可以彌補,倒輕易了,人活一世,總要長個教訓,不要重蹈覆轍才好。”
他盯著她說話的唇齒,不經意將目光放在這裡,想伸手剮兩下她的下巴,一定觸感柔軟,微張的紅唇勾人極了,貝齒濕漉漉的。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看下去了。
文鳳真一聲輕笑。
“我與遼姑娘你,所見略同。”
遼袖剛想轉身回屋,聽見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這回,攜了陌生的意味。
“遼姑娘,那天夜裡的煙花——”
文鳳真覺得說出這句話的自己可能瘋了。
遼袖腳步一滯,聽到這句話,脊背一緊,頭腦頓時空白。
“你有沒有想過,本王為何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