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2 / 2)

文鳳真收了卷軸,似是再沒興趣。

他站起身,走在窗邊觀望風雪,背著手,腰身極直,並非嘲諷,甚至一絲波瀾也無。

“哪怕那篇江雪賦,也是假手於人吧。”

陸稚玉冷汗涔涔,不顧平日的端重,失態喊出聲。

“是我自己寫的!隻有那篇……隻有那篇是我自己寫的!”

他怎能質疑她對他的心意!

未料,文鳳真一側頭,雪輝與側顏交映,他璀然一笑,唇紅齒白,好看得動人心魄。

“哦,難怪寫的不好呢。”

他笑盈盈的,永遠一副謙和有禮的模樣,

“嗚嗚嗚……”

陸稚玉心神崩潰,伏在桌麵上,泣不成聲,哭得肩頭顫抖,不可抑製地失態。

文鳳真站在她身旁,聲音極輕,極柔和,從容不迫道。

“陸姑娘,彆哭了。”

“本王並不是覺得這樣不好,其實,有權有勢也是實力的一種。”

陸稚玉詫異抬頭,殿下是在安慰她嗎?

他麵容和煦,溫溫柔柔的,卻讓陸稚玉的瞳仁倒映出深深的恐懼。

文鳳真笑不及眼底,側顏冰冷異常,像一頭吐鮮紅信子的血腥大蟒。

“所以,被更高權勢的人欺辱,也不應該有怨言吧。”

陸稚玉猛然將桌上的卷軸“嘩啦”一下揮落,婢女隻看到小姐哭著出去,連大氅都忘了拿。

“小姐!小姐……”

文鳳真神色恢複如常,重新推開窗子,目光落在重重疊疊的屋簷下,簾子裡冒出絲絲暖氣。

昨夜徹夜掃雪,青磚麵乾乾淨淨。

雪芽興奮不已,高聲道:“姑娘,方才您的一幅字,被五軍兵馬司的人買下了,開了八百兩銀子呐!”

八百兩?遼袖一愣,一雙剪水烏瞳茫然無措,小臉凍得通紅。

她寫一封書信是十文錢,哪怕寫酸了手,十年都賺不來八百兩。

她連聲說:“快去將人請回來,將銀子還給他,咱們賣不了這個價。”

雪芽說道:“做買賣願打願挨,難得有這麼個冤大頭,咱們又沒騙他,是他非要買的。”

兩人說話間,一名佩青方頭巾的男人在簾子外候著。

“遼姑娘,老奴奉了太常寺少卿顧大人的意思,來請您寫一幅牌匾,價錢好說,由您定。”

“什麼牌匾?”

“掛在家中榮禮堂的。”

遼袖站起身,微微詫異:“你家先生是朝廷四品官,掛在家中的牌匾是何等重要的事,我不過街巷中的普通女子,您還是另尋京城名家吧。”

遼袖寫過書信、春聯,唯獨沒有人請她寫過家中牌匾。

那可是頭臉兒,自當有德高望重的名家題字,才增光添彩,由她來寫,未免令她有些惶恐,她不敢接這種活兒。

老奴著急了:“怎麼會,家主說了,旁的都不要,就要您題字!遼姑娘,您行行好讓咱們交差吧!”

雪芽站在外頭:“姑娘,來了好多人,我瞧他們穿著打扮非富即貴,都是來買您一幅字的,還爭著打起來了,高價甚至開到了一千兩。”

雪芽天真的小臉笑道:“他們可真有眼光!小姐寫得就是好!”

這是怎麼一回事?遼袖心知事出無常必有妖。

她手足冰涼,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倒吸一口涼氣後,不覺風寒侵體,腦子暈乎乎的,滾熱燙意自五臟六腑湧來。

她隱隱猜到,可是又不敢確認。

前世,文鳳真黑吃黑侵占貪官家產的時候。

他一襲斯文白袍,大馬金刀地坐在人家客堂中,頭頂“世澤流芳”四個大字,黑板金泥的大匾!

遼袖被他一把摟過,抱坐在大腿上。

他不住地揉捏她的小腰,遼袖快要喘不過氣,姿勢極不妥當。她在他大腿上坐得好生煎熬,隻敢半睜著眼眸,羽睫顫抖。

地上跪了一地瑟瑟發抖的家眷。

他長眉狠厲一壓,雪白的側顏鮮活生動,一咬牙,殺氣騰騰,哈哈笑道:“不是要殺我嗎!”

他眼尾攜了一抹紅,殺氣騰騰。

遼袖害怕他,連小腿都在抖,惶惑不安,卻被他摟得得愈來愈緊,嗅著她脖頸淡淡香氣,他無情地將她按回來:“彆動。”

“世澤流芳””四個大字被他狠狠踩爛。

遼袖從小養在鄉下,娘親死得早,自己身體又不好,在進京之前,她一無所長。

在王府時,文鳳真教她寫字讀書,雖然過程並不愉快,不過幾年下來,她膽小內斂的性子,隻有在寫字時才會平靜。

有一回夜裡,心衣皺巴巴地扔在榻下,她被他禁錮在懷裡,熱得喘不上氣。

他親著她的手指,鳳眸微抬,說:“你覺得本王教得不好,那就修個女子學塾,讓你好好讀書。”

她一怔,低頭弄著枕襟:“殿下,您彆開玩笑了……”

他支撐起頭,好笑地看著她:“怎麼是開玩笑。”

他捏著她的下巴,不舍地蹭著:“不是喜歡讀書嗎?大宣有多少女書法家,她們可以,你為什麼不可以。”

成為……女書法家。

遼袖羞怯地紅了臉,再抬起頭來,一雙眸子格外清亮,在夜裡熠熠生輝,點點斑斕的螢火。

她竟然高興得要落淚了,一低頭,趕緊將眼淚逼回眼眶,

這天夜裡,他讓她做了一個美夢,成為一名女書法家,那曾經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文鳳真沒騙她,她的書帖剛一寫出來,世家大儒讚許不停,京城高官紛紛花千金擠破腦袋買她一幅字,掛在家中裱起來,十分顯眼。

遼袖的心底頭一次生出光彩。

殿下的雙手伸在她兩臂下,抱起來舉高,笑意清淺:“怎麼辦,袖袖要成女書法家了。”

她害羞地低頭,隻好愈發努力地練字,夜裡手凍僵了,心裡也是歡喜的。

畢竟……殿下說滿京城的人都欣賞她的字。

直到她聽見宴席上,醉酒的官員怒罵。

“他娘的不僅要舔那個狗賊,還得討好他那隻小雀兒,活得真他娘窩囊!什麼時候是個頭!”

“忍忍吧,買一幅字保個平安,他囂張不了多久。”

“嗬嗬,誰不知道,買那隻小雀兒的字,不就是走暗路給他行賄嘛,京城都傳,要請文鳳真辦事,先買那個娘們兒的字。”

醉酒的官員被捂嘴拖了下去。

她渾身冰涼,頭腦一片空白,再次抬起筆的手指,顫到無法行書,整個人難受得厲害。

她的字,隻是一道保命符。

他們都是屈服於文鳳真的淫\威。

這天夜裡,她撕碎了自己的書帖,她覺得很羞恥,為自己那點天真無知的奢望。

他們買了她的字,指不定在背後怎樣痛罵她,恥笑她。

少女坐在榻上,雙手抱膝,將頭埋進去,身子顫個不停。

殿下推門而進,嘴角噙著笑意,似乎心情愉悅。

他很好脾氣地坐在榻邊,眼眸像隻小狗一樣,亮亮地望著她,似是在等著她誇,他攥著她的小手,翹起嘴角。

“袖袖,今日為何不寫字了,手寫疼了麼,那就不寫了,你一字難求,他們都排隊等著買。”

遼袖一雙大眼眸,沁透了潤紅,在夜色中格外脆弱可憐,怔怔流下兩行清淚。

她慌亂地抹去,很懂事地笑著,卻令人心頭一滯,澀澀發悶。

“殿下……我以後都不想再寫字了。”她笑了笑。

*

雪芽拍了拍遼袖的肩膀,輕聲:“姑娘,那些有錢人都站在雪裡等你呢。”

一張又張書帖賣出高價,銀錢如流水,明早一定會震動京城。

雪芽滿臉疑惑,明明遼姐兒賣了這麼多錢,為什麼……她一點都不高興。

遼袖神色平靜,她心裡或許已想明白了。

她望了望窗子外頭,老鷹光陰盤旋在光禿禿的枝椏,倏然,光陰飛向了對麵的酒樓二樓。

雪芽脫口驚呼:“姑娘!姑娘……外麵還在下雪呢!”

遼袖掀開簾子,一下子衝了出去。

寒風在胸腔狠剮,她幾乎喘不上氣,雙眼微紅,凍得淚珠一掉便要凝成冰,踉踉蹌蹌的嬌小身軀,在雪地艱難行走,兜帽落了,一頭青絲傾斜也渾然不顧,露出一張脆弱極了的小臉。

她上了酒樓二樓,推開門,呼吸急促,眼眸緊盯著他,一動不動,她想問什麼呢,隻怕沒問自己先畏怯地退縮了。

他又在逼彆人買她的字嗎?

為什麼殿下……他總是什麼都不明白……

背對著她的男人轉身,手上架著光陰,他果然就在這裡。

文鳳真眉眼漂亮如刻,在雪景下竟襯托出幾分紅梅的豔麗。

“馮祥,你說飛走了的鷹還會再飛回來嗎?”

馮祥賠笑道:“光陰竟然會回來,真是稀罕。”

文鳳真不緊不慢地掀起眼簾:“你說今日是放晴了嗎?”

馮祥瞅了一眼外頭:“喲,今日大雪,不可能放晴的。”

文鳳真嘴角一絲懶散的笑意,抬了抬手指。

“那倒稀奇,你看,遼姑娘竟然主動找我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