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季節天道短,晨曦微露,西北角天空拉了日頭過來,天色將亮,街上的人走著走著熄了燈籠,人聲囂雜物流熙熙。
文鳳真的轎子各有四窗,燦若金線的細篾線在天光下,閃閃熠熠。
出了泗水巷,過了熏風門,上了小東街,朝鹿門巷方向過來,
馬車前頭寬敞的橫廊,進祿時不時往後瞟一眼,明明涼爽的天氣,額頭卻滲出密匝匝兒的汗珠。
他一直覺得……殿下沒那麼在意遼姐兒。
是不是他太遲鈍了呢。
殿下給遼姐兒送了陪他長大的老鷹,送了徽雪營最精銳的死士雲針,雲針可不是普通婢女。
遼姐兒給殿下夾魚,換作彆人他是一定會翻臉的。
進祿一個人思來想去,沒個主意,急得嘴唇打顫,臉色烏青,捅了捅身旁人的肘子。
“您給個主意……若是遼姐兒要嫁給宋公子,會怎麼樣。”
馮祥被和煦暖風吹得眼皮懨懨,揣著手搖搖欲墜,一聽這話一激靈,頓時急了,扯著嗓子。
“遼姐兒怎麼會嫁給宋公子!仔細你的狗嘴。”
進祿噤若寒蟬,頓時什麼都不敢說,馮祥口乾舌燥:“你說呀!”
馮祥咂摸出他表情不對,腦子發懵,嗡嗡作響,這怎麼會呢?
他不知道進祿是哪裡得來的消息。
遼姐兒給殿下施針,救了他一命,自然要好好利用這個人情,多好的機會,最低也是側妃!
遼姐兒有了家,不再是孤女,從此做錦衣玉食的主子,難道不好麼。
再者,府裡並沒有什麼異常,老祖宗那邊準備著殿下的婚事,連訂親的吉服都預備好了。
進祿額頭上汗珠越冒越多,老祖宗每日都將他拎過去,警醒過他,讓他仔細著嘴巴縫。
他想著:原以為沒什麼事。
殿下見過的女人多,平日也沒見對她特殊上心,頂多貌美的女子,是會格外多看一眼的。
殿下若是想要遼姐兒,直接就去問老祖宗討要了,不會等到現在。
可是他瞧著瞧著,怎麼覺得這樣不對勁。
殿下撫弄著驪珠,嘴角微牽,眼底愜意的細光微閃,像一條撒了碎金的小溪。
殿下好像真的完了。
進祿心底發虛,麵如死灰,一屁股跌坐下來。
不對,是他完了……
*
宅子外頭沈香木匾額,明格窗子上懸了翠竹湘簾兒,弧腿架子上擺了法隆寺那邊的盆花。
老祖宗身旁的兩個丫頭逢鵲、逢秋遞了一盞參湯。
遼袖正伺候她用湯,老祖宗撫了撫她的發梢,滿臉慈愛。
“其實,鳳真不是不懂事的人,他明白事理,很護著自己人,外頭說他可惡,他待家人倒是真心的,你在府裡住了這麼久,同一屋簷下,也算作他的家人了,你的婚事,這樣大的事情,他不會使壞。”
“再說,我聽說那天他遇刺,舊疾複發,是你給他施針,緩過來一口氣,幸好有你,天大的救命之恩,鳳真知道了,一定會給你包一個大禮。”
包一個大禮?
遼袖深吸了一口氣,指尖微微攥得泛白,板正秀氣的小臉。蒼白的嘴唇透出幾分血色。
她望著那盆淬雪牡丹出神。
雲針這丫頭,連她在哪盆花停駐的目光最久,都忙不迭告訴他了。
她不奢求文鳳真能包什麼禮,隻要這回,她能順利跟前塵隔絕關係就好。
文至儀扯起嘴角,笑起來:“遼姐兒若是怕哥哥那張冷臉,等今日過後,我親自跟哥哥去說,哥哥不會發我的火,再說了,屆時我們都拿了請帖去訂親宴,哥哥不去怎麼能成,他脾氣古怪,若沒人請他,他才會真的發脾氣。”
遼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請帖。
今日是三月十五,同他約定攤牌的日子。
她覺得文鳳真越來越危險。
總是找借口請她出去,總是要跟她見麵,還有指腹冒犯的滾熱溫度,令人麵紅耳赤。
不知為何,越臨近他來,她越心神不寧。
遼袖此刻沒什麼安全感,攏了眉頭。
她接過二小姐遞來的茶,拇指雪白,指腹泛起淡淡粉紅,捏著茶盞,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又一口。
“多謝二小姐。”
她竭力鎮定心神,衝她笑了一下。
陸稚玉略有些詫異,心下思忖:爹爹得了消息,殿下要收了遼姐兒。
那日殿下遇刺,舊疾複發,據說是遼姐兒施針救下,也不知是真是假。
倘若遼袖真的開口要入王府,是鐵板釘釘的事。
遼姐兒若是先她一步進府,哪怕是個側妃,也大有說頭。
她生得眉眼妖嬈,若是吹吹枕頭風,將驪珠拿到手也未可知。
殿下他性情反複無常,無法看透,陸稚玉隱隱不安,他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
所以爹爹才會那麼急,召集了舊部進京,給殿下施壓,如今都下榻在龍泉胡同裡。
也不知殿下究竟答應沒有。
如今她來了鹿門巷一趟,算是略微舒心。
原來遼姐兒已經訂了人家,倘若對方是個普通殷實人家,她倒擔心殿下直接將人搶了去。
可是對方身為首輔家的公子,哪怕殿下有什麼想法,也得顧及顏麵。
陸稚玉攥著帕子的指尖鬆開,眉眼淡淡,恢複了一貫的平靜與笑意,她笑道:“遼姐兒,真是可喜可賀,等你訂親那日,我定會送來厚禮。”
她將身子不由自主往後一靠,心頭大石頭落了地。
外頭的小廝過來遞消息:“那株老槐樹已經砍倒了。”
遼袖戴了麵紗,與宋公子一同去看槐樹。
她站在天光下,脊背挺拔,腰肢纖瘦,麵紗時時被微風浮動,露出一張白皙透紅的小臉。
眼眸神光熠熠,烏發隨柔風輕輕晃動。笑得唇紅齒白,生動妍麗,唇瓣呼出溫熱清甜的氣息。
馬車軋過一路車轍印,馬噴了幾個響鼻。
文鳳真掀開車簾,一眼瞥到她。
日光正盛,她白嫩的脖頸被陽光曬得泛起薄紅,胭脂色從裡透出來,耳垂、臉頰統統染上了顏色。
香風細細,傳遞來清淡宜人的墨香。
文鳳真一雙漂亮的眼眸靜靜注視,鴉睫投下影子,攜了淡淡愜意。
她平日不笑的時候看著清冷,充滿了抗拒。
如今仰著素白/精致的小臉,笑起來時融化了平日的矜持,嬌憨宜人,眼角眉梢沁潤溫暖。
她笑的時候,翹起兩個沁人心脾的小梨渦
怎麼都看不夠似的,多好看。
恨不能擰一下她白嫩柔軟的臉頰。
他目光下移,少女肩側還站了一個人,與她並肩而立。
這個人——宋搬山。
文鳳真嘴角的笑意頓時凝滯,眼底雪勢漸深,山風裹挾著冰碴子卷土而來。
怎麼如此討人厭煩,哪裡都有他。
文鳳真重新將目光轉回了遼袖。
遼袖注意這道視線,恰好也看過來,兩人目光相碰。
隻是……在看到文鳳真之後,她嘴角兩個小梨渦頓時消失了,眼底光輝也一下子熄滅了。
她睫毛一頓,出神地喚了聲:“殿下。”
文鳳真下了馬車,一襲錦鍛麵圓領袍,玉帶束勒,袖口處墨絲刻金。
收斂情緒的本事爐火純青,深不可測,不動聲色。
她那聲殿下喊得疏離,他不介意。
他有的是法子讓她喊得更隱秘些。
文鳳真抬頭,望了一眼宅子,微眯了眼,眼底生出冷色,腕珠撫快了幾分。
這是什麼意思?
他心思敏慧,觀察力強,極快意識到有什麼不對。
遼袖俯首行禮:“見過淮王殿下。”
他進了宅子,淡淡一掃,逢鵲逢秋兩個丫頭過來伺候前後。
文鳳真微微皺眉,抿直嘴唇,略有些不悅。
奶奶怎麼也在這裡,她身體不好,不能見風,一般不出門的。
二小姐一見著哥哥,略微詫異,隨即像隻青雀一樣跑出來,笑道。
“哥哥怎麼來了?”
文鳳真挺直腰身,腕珠又快了一分,他不動聲色地吐納氣息,分明綿緩漫長許多,像在極力抑製什麼。
他眸中的疑惑之色轉瞬即逝。
似乎已經意識到不對勁。
文鳳真坐在堂上,環顧一周,給老祖宗見了禮。
目光最終落定在遼袖身上,撚弄著腕珠,一動不動盯著她,令人遍體生寒。
他忽然牽起嘴角,笑意不及眼底,冷浸浸的。
“遼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明明是大晴天,遼袖被他一盯,像被釘子紮透似的,嚴寒風霜將人凍得瑟瑟發抖,齒根發冷,抵抗不住。
饒是如此,她還是抬頭,忍著這股令人畏懼的寒意,繃著嗓音,努力一點點抬起下巴,嫣紅的嘴唇,輕輕打著顫。
“殿下,我有東西要送您。”
“嗯。”
文鳳真漫不經心地撚弄腕珠,愈來愈快。
當初她送他佛珠,是為了讓他抑製戾氣。
如今他卻覺得,這股不耐煩壓也壓不下去。
他瞟了少女單薄蕭瑟的身軀一眼,刻意收斂了壓迫感:“你說。”
馮祥從外頭進來,顧不得抹汗,隻想挽回局麵。
他一張老臉擠出笑意,喉嚨眼兒也是顫的,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心裡暗罵進祿壞事。
他拚命給遼姐兒使眼色。
“遼姐兒,東西先彆送,您給殿下施針的情誼,殿下都看在眼裡,實話不瞞您,您有什麼想要的儘管開口,殿下為人隨和大方,一定會滿足您的心願。”
馮祥像笑又像哭:“遼姐兒是有福氣的,您有什麼想要的,您就說呀。”
老祖宗起了興趣,將翡翠佛珠取下來盤在手裡,笑嗬嗬道。
“原是如此,遼姐兒,我跟你說過,鳳真不是不懂事的,他有情有義,知恩圖報,你想要什麼,儘可以大膽說一說。”
文至儀眉眼彎彎:“是呀,哥哥本性不壞,你不必這麼害怕的,哥哥有什麼一定會給你。”
一旁的陸稚玉不由得握緊了扶椅。
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兒,話已至此,她真怕遼袖提出要進王府的事,殿下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兒,下不來台,恐怕會答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