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每日都會稟報遼姑娘看了什麼戲,這出《縣令治堂》她每月都會看一兩遍。
想著想著,他不免瞥向宋搬山,牽起一抹嘲諷的笑。
宋搬山真的清楚她喜歡什麼嗎?
文鳳真眸光一頓,他看見遼袖轉過肩,將折扇遞過去:“宋公子喜歡看什麼?”
宋搬山認真地點了兩出戲,隨後抬頭,笑道:“聽殿下說,遼姑娘是看戲的行家?”
遼袖神情微斂:“我不拘看什麼都可以。”
她淡淡一笑,側臉:“其實再好的戲,也會有看膩的一日。”
文鳳真聽了這話,眼底漸漸吹了風雪,清冷月光棲滿長枝。
看戲間,宋搬山取了一盞熱茶,微笑著提起。
“殿下今日過生辰,是二十二還是二十三了?免得我備禮時錯了禮數。”
文鳳真想冷笑一聲:慶的是本王八十大壽,怎麼,要跪下來磕個頭?
他麵上仍然是斯文的笑容,不緊不慢道:“其實本王從來不記年紀。”
遼袖隨口問了一句:“那宋公子呢?”
話一脫口,她知道有些不妥,其實納吉時見過宋公子的年歲,隻是她沒有仔細瞧。
年紀並不重要。
宋搬山不言不語,隻是抿茶,一旁的首輔府家奴笑道。
“回遼姐兒的話,納吉時見過的,咱們公子今年還未及弱冠,是大宣最年輕的兩榜進士和內閣大學士呢!”
宋搬山輕聲嗬斥:“阿茂,男子年齡又有何重要,父親一向說我年紀不夠穩重,在福州一帶宗族勢力做事的地方,講話不夠有分量,年紀大些又如何,你瞧殿下多能服人啊。”
阿茂捂著嘴,連連賠不是。
他知道自家公子並不是憨厚的缺心眼兒,公子一向以禮待人,但若觸犯他的底線,他也絕不缺乏針鋒相對的心機。
文鳳真撫著白瓷茶盞,麵無波瀾,隻是呼吸一次比一次微長。
馮祥愈發膽戰心驚,冒了一身冷汗,時刻盯著,生怕茶盞下一瞬就出現在宋公子腦袋上。
遼袖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隱約想躲的姿態。
她抬起屁股往裡挪了些,單薄的身軀也占不了多大地方。
她有些熱得喘不過氣。
遼袖有些撐不住,站起身:“我出去吹一下風。”
“要我陪你去嗎?”宋公子開口。
文鳳真也看過來,目光在她身上停駐許久。
無聲地望著她衣領透出來的頸窩,昏黃金光灑在她羽睫。
遼袖臉頰透紅,手指往裡縮往裡藏,一雙小腿幾乎僵硬到發麻:“不用了……有雲針陪我。”
“那好。”宋公子笑了笑。
她離開後,隻剩了文鳳真與宋搬山兩人。
兩個人彆過臉的一霎時,幾乎同時收斂了笑意,眸底冰冷至極,心不在焉。
方才笑意盈盈間,不著痕跡地露了機鋒。
眼下明明一聲不吭,卻安靜得可怕。
樣子倒是如常,怕就怕暗湧流動一起一伏,仿佛隨時會觸礁沉底,玉石俱焚。
馮祥不住地扇著扇子,擦了擦滿額頭燥熱的汗水,一眨不眨地盯著兩位主兒的動靜。
男人真麻煩啊。
良久,文鳳真白皙修長的指節開始打開禮盒,動作不疾不徐。
“啪噠”一聲黃銅鎖開了,他望了一會兒,落下一聲輕笑。
裡頭靜靜躺著一隻香囊,繡了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
精細彆致,針腳十足的用心。
這是遼袖送來的生辰禮物,雖然是為了明麵上的禮數,仍然縫得這樣仔細。
文鳳真壓下微揚的嘴角,眼底卻完全壓不住笑意。
馮祥驚喜道:“喲,殿下,您瞧這隻鳳凰,繡得可費眼睛,比宮裡的織造局還仔細,沒個幾天功夫下不來呢!”
文鳳真斂去驕傲,抬了抬下巴,輕聲開口。
“也不怕眼睛壞了,我不喜歡這麼複雜的。”
文鳳真心底有些奇怪。
遼袖怎麼忽然開竅了,從前給他繡了那麼不聰明的小老虎,今日竟然給他準備這樣精美絕倫的小鳳凰。
不拘繡什麼,有這份心意就好。
宋公子在一旁笑道:“讓我也看看。”
他接過那隻繡囊,翻來覆去,目露欣賞之色,感歎道。
“確實繡得仔細,蘇州繡娘的手藝果然比宮裡還好。”
宋搬山翻過一角繡囊,展示給文鳳真看。
上頭是蘇州最大織造局蟬燈閣的印記。
因為繡坊的贗品實在數不勝數,所以用的密門織法,留在極輕微之處,一般瞧不見。
宋搬山笑盈盈道:“蟬燈閣一年供給京城名門的繡品極少,想必花了大價錢買的吧。”
馮祥出了一身虛汗,不住覷著殿下的臉色:“買的,怎麼可能是買的呢?”
遼姐兒送的禮物,是買的嗎?
文鳳真將繡囊收回,放在懷中,看不出情緒的起伏。
他掀起忽然眼簾,目光就像一陣濕透了的風,不近人情,蓋地而來的風攜裹大冰碴子,冷得讓人齒根打顫。
他盯著宋搬山,扯起一絲冷笑。
不像話。
太過不像話。
他怎麼敢汙蔑遼袖的繡品是買來的!
宋公子嘴角微牽,問道:“殿下,怎麼了?”
文鳳真牽起一抹安靜的笑容。
手癢。
文鳳真那隻骨節分明的左手,正緩緩按緊了桌角,每一根手指依次“哢啦哢啦”地敲過桌角,克製了下一刹攥上他脖子的衝動。
他可以一隻手掐住他的脖頸,將他拎起來,撞上牆壁。
眸光淡漠至極,冰冰冷冷,一點點攥光他的空氣,任由他如何掙紮。
這隻翻覆生殺的手,一絲都撼動不了,隻能目露驚恐地感受身軀內生機慢慢流失。
一隻手就可以輕鬆扼斷他的脖子。
宋公子見到他神色幾不可察地微動,平靜地又問了一聲:“殿下,你怎麼了?”
文鳳真忽然站起身,淡淡笑道:“本王有事要出去一趟。”
文鳳真上了二樓,按著扶欄,一麵飲茶,一麵睨了睨底下的宋搬山。
他眼底雪勢漸深,依次將宋搬山從頭掃到腳,不可揣摩,嘴角劃開毫無溫度的笑意。
聲音很輕,咬牙切齒。
“馮祥,你覺得姓宋的是對人世沒有什麼渴望了嗎?”
馮祥弓著背,心擰得越緊,鋪天蓋地而來的是讓人膽顫的壓迫感,小腿一軟,差點兒跪下。
“殿下!這當口兒,您不能做什麼事兒啊。”
文鳳真盯著宋搬山。平靜無瀾,卻像要將他生吞活剝了。
他用帕子不停地擦拭手掌乾涸的血跡,越擦越快。最終,忽然一停。
輕慢地微抬下巴,一笑。
“那……馮祥,你覺得姓宋的長得還行嗎。”
馮祥眼珠四下轉了轉,倉促驚慌:“這……恕老奴眼拙,看不出人的美醜。”
文鳳真瞥了一眼,無所遁形的目光,沉沉壓力襲來。
“你想死嗎。”
馮祥磕磕絆絆,一句完整話也說不出。
“進祿,你說。”
進祿蹙起眉頭:“回殿下,依老奴看,宋公子是很符合世家子美璧的模樣,清瘦端直,高潔和善,自有一股清貴之氣,但是在老奴眼底。”
進祿抬頭瞥了他一眼,勉強嘿嘿一笑:“老奴從小看著殿下長大,自然覺得殿下模樣身段更好,不過這種事誰說得準呢,正所謂各花入各眼。”
文鳳真雙手按上扶欄,下頜冷峻,一雙瞳仁卻露出盈盈流轉的碎光,隨著皮影戲的光芒一明一滅。
梆子鼓點越來越密集、急促,終於敲到最激烈昂揚之處。
“不可原諒。”文鳳真忽然靜靜開口。
竟然汙蔑遼袖的禮物是買來的。
竟然詆毀她的心意!
他怎麼敢這樣無憑無據地說!
“咚、咚咚”三聲,鼓點結束,皮影戲散了場。
燈籠一下子重新懸掛起來。
宋搬山起身,剛走至過堂,偏在這時候,二樓的一盞碩大宮燈忽然脫鉤,撕扯著轟然而下。
油絹宮燈裡頭的蠟燭從半空脫落,燈籠架子重重地砸下來。
幸虧是落在腳跟前!
冷不防從半空飛下來一個小火球,奴仆們驚慌失措地奔走起來,紛紛查看公子的傷勢。
宋搬山麵色冷清,腰身極直,並無大礙。
隻是手腕被燭油燎傷,落了幾個泡。
這燈籠飛得也太巧了些,再差一步,就不偏不倚地砸在宋公子頭上了。
一念及此,大家有些不寒而栗,遍體冷汗。
宋搬山靜靜抬起雙手,示意大家冷靜下來,道:“無事,無事,不必大驚小怪。”
阿茂指著娘罵起來:“哪個狗娘養的不長眼,若是燙著了咱們公子,你有幾條命賠得起,給我站出來!”
二樓探過來一個矜貴的身影。
文鳳真揮了揮手,瞧上去天真又包含歉意,十分關心地問道。
“宋公子,你沒事吧?”
阿茂頓時嚇得魂不守舍,躲到公子背後。
宋搬山目光漸漸冷冽,唇齒間咬出來兩個字:“殿下。”
他問:“殿下何故脫了燈籠。”
文鳳真略微詫異,神情有些恍惚,漂亮的眉眼瞧不出一點惡意,反而令人看怔了,他長著一張很有禮貌的臉。
他覺得有些荒唐似的,眼底蘊藉笑意,指了指自己。
“宋公子是說我故意脫了燈籠嗎?”
他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唇角,敲了敲手腕。
“宋公子,是不是總把人想得太壞了呢?”
“殿下!您在做什麼?”
遼袖一眼瞥見宋搬山腳前散了架子的燈籠,她連忙過來探看傷勢,臉色泛白,繃緊了腦中琴弦。
她一眼就知道是殿下做的。
她不信任殿下。
他想殺一個人是那麼隱秘又隨心所欲,毫無章法可遵循,沒有人能猜透殿下的腦袋瓜在想什麼。
他又是因為什麼離譜的原因對宋搬山動手呢?
外頭匆匆過來一個小廝,通報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公子,首輔宣您趕緊進宮,陛下他中風了,昏迷不醒!”
遼袖臉色微變,娘親的遺書不是送進宮裡了嗎?
陛下怎麼會突然中風呢?
宋搬山盯了文鳳真一眼,給遼袖安排上了馬車。
眾人離開後,文鳳真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燈籠,一隻手支撐在臉側。
手裡握著小鳳凰香囊,反複看那枚蟬燈閣的印記。
馮祥伺候了熱茶,賠笑道。
“嗐,其實宋公子他衝撞了您,合該得點教訓,都不打緊的。”
文鳳真靜靜地撐著臉,不知在想什麼,鳳眸淡淡,一側臉被撐得鼓起。
“做掉他,她會不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