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我在京城等你。”
他修長的手指勾了勾衣領子,拿她當小貓似的拎回來,讓她更好地去瞧那麵旗,彆認錯了。
遼袖睜圓了眼眸,呼吸都放輕了。
後來聽說那位少年將軍走時打了個勝仗,騎馬回京,樓上的少女紛紛掩著團扇相看。
他一回頭,漫不經心地目光一掃,卻沒有發現那個總愛偷瞧他的小姑娘。
是害怕了,本來就是膽小的小姑娘。
文鳳真嘴角淺淺一抿,眼前浮現出她驚慌失措地握著她的手,還有那柄旋轉出無數個血點子的油紙傘。
他離開東川時,鮮衣怒馬,笑顏生動,仍然是人間最得意!
娘親身子不好,在莊子上病逝後,遼袖被一輛馬車接進了京城。
聽說她的未婚夫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岐世子,她憂心不已,正想著什麼時候去求一求老祖宗。
那日花藤重疊的垂廊下,天光清明,文鳳真停了腳步。
倒沒有平日打扮得貴氣,極日常的便服,墜一塊白玉,眉眼間的英氣不凡。
他眸光淡然:“奶奶說你初來乍到,讓我陪你去見識一下京城的繁華。”
真是這樣嗎?遼袖仍有些躊躇。
文鳳真側過頭,似乎還想說什麼,最終翹起嘴角,略帶嘲意:“要人請你?”
她初來京城,是該見見世麵。
京城一道富貴街,各色鋪麵參參差差,招牌旗旆琳琅滿目,從古董字畫到針頭線腦,貨物齊全,看得她眼花繚亂。
遼袖盯著一個足足跟自己一樣高的鐘,鑲嵌了花色玻璃。
文鳳真問:“你看看,這兒跟你家鄉比起來如何?”
“還是家裡好。”
小姑娘細聲細氣地回答,再也沒看鐘一眼。
文鳳真接著問:“這就是說,你家鄉能比這兒還要鬨熱?”
各自都認為自己家鄉不輸,她安靜地沒再說話,不敢頂這個驕縱脾氣的嘴。
他卻憋得一口氣提不上來,悶悶地回頭。
文鳳真一招手:“把她盯過的東西包了。”
鋪麵夥計殷勤地湊上來,遼袖下意識地小聲說:“殿下……不用了。”
文鳳真回過頭,溫暖一笑,“誰告訴你,是買給你的了,自作多情。”
送鐘送終,這寓意不好。
遼袖愣住了,啞口無言,他這個人果然很不好打交道,文鳳真卻心情舒暢起來。
文鳳真打頭走進了茶室,一行奴仆便都跟著他走了進來。
櫃台的格架上,擺了各式各樣的茶具,泥爐下,炭火燒得正旺,碧綠的茶湯十分搶眼,煙霧中還滲著一股淡淡的蘭香。
進了雅室,她將麵紗帷帽取下來。
走了半日,體力早消耗得差不多,沒成想文鳳真坐在太師椅上,波瀾不驚地看了這張小臉好一會兒。
吃什麼長大的,怎麼五官變化這麼大,豔麗得挪不開眼。
索性她一直低著頭,也不明白他在看她。
遼袖在想:趁著他心情尚好,要不要提及自己留在府裡多住一段時日。
小廝們伺候文鳳真久了,知道他素日在京城,除了龍肉鳳髓,什麼珍饈美食沒嘗過。
為了討文鳳真喜歡,特意備下了北遼的地方風味吃食,可是這些口味偏油膩。
他們全然不知曉這位麵生的小姐,是什麼口味。
最南邊兒養出來的細皮嫩肉的小女子,哪裡克化得了北遼的吃食。
文鳳真一口沒動,還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不知在想什麼,瞧了菜色一下,撫了撫額頭,一抬手讓人全撤了。
他問:“你吃什麼菜色。”
遼袖正疑惑呢,她不願給人添麻煩,她不是很講究,輕聲說:“殿下點什麼菜,我就吃什麼菜。”
換上一桌菜肴七大碟八大盤,全是河裡新鮮捕上來的魚蝦。
遼袖喜歡吃魚,瞧見一桌芙蓉蟹粉、銀線魚片等等,不免多嘗了幾口。
店家欠身打了一拱,對文鳳真說:“請客官點茶。”
“你想喝點什麼?”文鳳真瞥向她。
遼袖低頭,她接過茶牌,卻連一道茶名都不認識,輕輕說:“殿下點什麼茶,我就喝什麼茶。”
又是這套聽著老實的說辭,他彆過臉,壓不住嘴角上揚。
夥計收了茶牌,一會兒便把沏好的一大壺茶端上來,精致的白瓷茶具依次擺好。
遼袖小啜一口,真是好茶,細滑爽口,比在家鄉喝過的茶葉清淡多了,馥鬱甘香,
“殿下,這茶叫什麼名字?”
“靈湖春筍。”他不緊不慢回道。
“靈、湖、春、筍。”她一字一頓念道,總之從未聽說過。
小廝連忙湊上來笑道:“遼姐兒有所不知,這茶葉價碼兒頂高,是彆說咱們店裡,就是整個京城也沒比它更貴的了,一口下去便如喝了口黃金。”
遼袖這口茶水剛到喉嚨眼兒,驟然急了,險些嗆到,咳嗽個不停。
她沒想過茶葉這樣貴,放下茶盞,拿帕子擦了擦嘴角。
年紀尚小的姑娘,咳嗽的聲音又輕又柔,如今平複了心思,攜了一點不太明晰的喘息。
“殿下,我……我有一件……”她正猶豫著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文鳳真不動聲色地飲了口茶,似乎不關心她的事。
他推了一茶盞過去,遼袖一下子泄氣了,再也不敢提多住一段時日。
她胸口堵著的那口氣,不知該如何疏解。
文鳳真忽然懶懶地掀起眼簾:“你方才喝了好幾口茶,應當記清了靈湖春筍的茶味,那咱倆來一局,蒙上你的眼眸,倘若你能品出這五盞中,哪盞是你喝過的茶。”
文鳳真起身,站在她背後,淡淡落下一句話。
“我就答應你一個要求。”
遼袖思忖,這再輕易不過。
她蒙上白綢,雖然目不能視,但要分辨出茶味的記憶還有的。
她抬起一盞茶,吹拂了一下霧氣,抿了一口,一直喝到第四盞時,忽然感到肩頭一沉。
是一隻手掌落下來了嗎?耳朵傾灑一陣熱氣。
文鳳真的聲音那樣近。
“我在檢查你有沒有偷看呢。”
短短一句,如鳥雀四散而驚,春水墜雷聲。
她的心一下子就亂了,驚動得快了一拍。
遼袖胸脯劇烈起伏一陣,不知說什麼,又氣又惱,雙手掙紮落下白綢,睜開眼,指尖顫顫巍巍地一點。
方寸大亂之下做出的抉擇,自然是錯了。
她有些失落地低垂眼簾,反複摩挲著茶盞。
文鳳真那隻手欲撫上她的後背,將落未落,最終隻是輕輕拍了拍,為她順氣。
遼袖掙開手,小心翼翼地往後挪了一下,問道:“你要做什麼?”
文鳳真直起身子,恢複了以往的從容不迫,眼底霜雪吹散,逐漸露出笑意。
“我能做什麼,遼姑娘何出此言?”
他的手指伸過去,恰好碰上她的手背,遼袖像被燙著了似的瑟縮一下,嗓音強自鎮定,隱隱有些發顫。
發髻晃蕩,珠鏈打得當啷四響。
文鳳真將手指收回來,背過手,微抬下巴:“我當日欠了你家一根人參,說過百根千根奉還,少一根都不算作還恩。”
她回想起這個人滿身是血,倒在自己身上的模樣。
還有中秋夜時,他一手牽著她,一手拿著劍,在慌亂的血火中從容不迫地開道。
“什麼百根千根……”
他的話語意味不明,遼袖抿直了嘴唇:“殿下,你先讓我把茶喝完。”
她好歹是輸了,不如多喝兩口茶,這茶葉價碼頂高,她勤儉持家慣了,一小口也不願浪費。
文鳳真眸光輕盈:“行,你慢慢喝,隻是彆再撒嬌就成。”
她疑惑又羞惱地抬頭望他一眼,她方才哪裡撒嬌了。
文鳳真牽起一笑,看懂了她目光中無聲的反抗。
他抬起一根手指,上麵纏繞了遼袖的發絲,烏黑清韌,似乎能嗅見桂花沁人心脾的香氣。
文鳳真給她晃了晃。
方才他隻是幫她拾取肩上墜落的發絲。
並非存心攪擾她,誰知……她這樣就容易心亂呢。
文鳳真俯身,眨了眨眼睫。
“你是第一回,我讓著你,你贏了。”
遼袖眼眸一下子閃閃熠熠,抬頭不放過他一絲表情,生怕他反悔,她問:“殿下的意思是說——”
她可以提出在府裡多借助一段時日嗎?
文鳳真他將遼袖的發絲在手指纏繞得越來越緊。
何必借住一段時日,不如住一輩子。直接提出退了岐世子的婚事便是。
他越瞧越覺得她生得乖巧可愛。
“嗯?”
遼袖眼前一黑,下意識地閉上眼睫,薄薄的眼皮,睫毛如蟬翼微顫,臉頰滲出緋紅,瞧起來恬靜乾淨,
就在這一瞬間,一片櫻花墜落在她眼皮上似的,一陣清甜暖流。
蝴蝶翅膀扇動,觸感擴散,帶起的風在心裡吹皺,層層漣漪暈漾開來。
她緩住了呼吸,也不敢抬起眼皮看那張麵龐,想任由這陣暖風過去。
遼袖從前隻能瞧見荔水鎮連綿起伏的青山覆雪,沉悶得一眼望不到頭。
京城的雪夜卻燈火輝映、良宵如畫,輝燦燦地傾灑在眼皮上。
文鳳真手指的發絲像勒緊了的弦,驀然崩斷。
他輕聲說:“在我殺了他之後,選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