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送來荷花的清香。
陸小鳳一直皺起的眉頭緩緩地鬆開了。儘管擺在他麵前的也許是場鴻門宴,但在這樣的環境裡做客,很難會有客人覺得不滿意。
那麼,事情該從哪裡說起呢?
沒落王朝的公主請來了青衣樓的殺手,其目的卻是為了請求陸小鳳的幫助,找到那三個帶著王朝最後的財寶逃離的叛徒。
陸小鳳原本是不願意的。
但對方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幽居在破敗宮中的公主與國王看起來實在可憐,假作葡萄酒的糖水軟化了俠客原本就不堅硬的心。
於是陸小鳳帶著美麗的公主的殷殷期盼,和總是會被牽扯到他的麻煩裡的花滿樓一起,先去找到了西門吹雪,用自己的胡子當做代價,終於請動這位劍神出山。
等他們從萬梅山莊出來以後,便準備去找金鵬王朝的大內總管,如今化名為閻鐵珊、在關中做珠寶生意的叛臣嚴立本。
不過陸小鳳並沒有為自己該如何找上門而苦惱,因為他們很快收到了兩份請帖。
——來自珠光寶氣閣的大總管,霍天青。
酒筵擺在水閣中,四麵荷塘,一碧如洗,九曲橋欄卻是鮮紅的。*
霍天青是那種無論做什麼都很妥帖的人。
他請了陸小鳳和花滿樓來,又專門去邀請了兩位陪客。是關中連營鏢局的總鏢頭馬行空,與閻家的西席清客——據說已經考上舉人、年輕卻十分有才學的蘇少卿。
主人和客人加起來隻有五個,原本應該是場很有趣的小宴。但霍天青說珠光寶氣閣的大老板閻鐵珊聽說陸小鳳在這裡,正在趕來,所以需要大家稍等片刻。
花滿樓是不著急的,但他卻有些奇怪霍天青解釋的語氣。那種略帶緊張的口吻,像在擔憂有誰會為片刻的等候不悅。
可是在場的五個人,又有誰會為此而覺得不高興呢?
蘇少卿在說些趣事,他的語氣有些高昂,甚至滔滔不絕,這本不是他這樣的年輕人會犯的錯。這個少年人現在簡直像隻正在炫耀尾羽的孔雀,迫不及待的表現自己。
微笑著傾聽著蘇少卿的話,花滿樓不動聲色的沾了點茶水,很快的在桌上寫了個六字。
陸小鳳目光微凝,又隨意往四周看了看。他不覺得花滿樓是說閻鐵珊已經到了。
此時夜色如水,少量的燈火映著四壁的明珠,使水閣亮如白晝。
水閣的一角不知為何專門用竹架與白紗隔開了一塊的區域,微風吹過時白紗起伏,像是有人在,又仿佛是什麼都沒有。
但既然花滿樓會有此一說,白紗後麵想必是定然有人在的。
就在陸小鳳思索之際,閻鐵珊終於到了。
這位珠光寶氣閣都大當家,是個白白胖胖的男人,說話時的嗓音聽起來又尖又細,並且總要帶著點關中口音、用詞粗俗,實在很努力的在強調自己是個大老粗。
“陸小鳳啊陸小鳳,你他奶奶的可真有麵子。”閻鐵珊拍著陸小鳳的肩膀,笑道,“如果不是你在,我們這幾個人可沒有這麼大的福氣。”
陸小鳳有些奇怪的問道:“這怎麼說?”
但沒有人回答。回答他的是一串不成調的琴音,從白紗後麵傳來。蘇少卿的神情越發激動起來,目光灼灼的看向霧氣般朦朧的白紗。
現在陸小鳳看清了。
那片帷幕後麵的確坐了人,還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年輕女子。但在這泠泠琴音響起來之前,陸小鳳甚至沒有聽見對方發出的半點響動。
不,儘管他沒有察覺,但花滿樓應該意識到了。
陸小鳳想。
“——這位是京城教坊司的葉大家,此次是來與閻老板談一筆珠寶生意。”霍天青為陸小鳳介紹,他說話的口吻緊張又謹慎,“聽聞陸小鳳你在,才答應前來的。”
白紗後麵端坐的身影寂靜無言。
“原來是……”陸小鳳奇怪的頓了一下,他覺得自己說話的舌頭像被人燙了,所以短短三個字也說的無比的艱難,“葉姑娘。”
他看向花滿樓,花滿樓卻在看窗外的荷花。
兩人不約而同的安靜了一會兒。
但畢竟正事在即,陸小鳳在心裡歎口氣,打起精神和這位葉大家說上幾句話。可在場的人哪個不是心思敏銳之人,自然看得出他回應時略顯疏離與茫然的態度。
霍天青隻在心裡感歎陸小鳳果真是紅顏無數,竟然能連這樣的人物也能忘的乾淨。
年輕些的蘇少卿卻毫不留情,當即冷笑出聲。
客人製造出不合時宜的尷尬,卻是要主人幫忙解決的。霍天青和閻鐵珊對視一眼,示意下人呈上菜肴,阻止蘇少卿未出口的話。
閻鐵珊也哈哈大笑著命侍女把自己珍藏的汾酒送上來。
山西的汾酒當然是老的,菜也精致,光是一道活鯉三吃——乾炸奇門、紅燒馬鞍橋,外加軟鬥代粉,就已令人大快朵頤。*
閻鐵珊和陸小鳳是老交情了,雖未曾見過花滿樓,卻也和他的兩位哥哥喝過好幾次酒。此時熱情洋溢的給他們夾菜,無時無刻不在表現自己身為山西人的好客。
陸小鳳端起酒杯,他並不是真的來喝酒的,可此時卻又不知為何講不出正事來。
白紗後傳來的琴聲宛若幽穀溪水潺潺,悠揚婉轉,隻聽其音便仿佛可見空穀夜色如水,月下曇花靜放,極其靜謐悠然。
這是陸小鳳從未聽過的曲子,他不甚通音律,但看花滿樓的神色,便知道這操琴之人可謂技藝精湛了。
他覺得自己不該打斷這樣罕見的琴音,可杯中酒醇厚濃香,就仿佛是在提醒陸小鳳他不久前喝下的那杯蜜糖水——
不能喝酒的金鵬大王至今還以為那是他窖藏的西域葡萄酒。
汾酒仿佛變成了丹鳳公主落下的淚水,於是陸小鳳的心腸不得不又硬起來。
他看向閻鐵珊:“我記得閻老板是山西人?”
花滿樓歎了口氣。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陸小鳳又微笑著問道:“不知道嚴總管又是哪裡的人?”
馬行空提醒他:“是霍總管。”
但是閻鐵珊的神情已然變了,他剛才看起來那麼熱情、那麼和藹,此刻的神情卻像是澆築後還沒有凝固的鐵水,堅硬的色彩裡麵藏匿有熾熱的怒火。
琴聲恰到好處的停了。
在尋仇追債的時候本就不該聽那樣動人的音樂。
閻鐵珊要送客。
隻是客人雖是他請來的,什麼時候走卻由不得他了。
因為水閣外麵走進來一個人,穿著白色的衣服,腰間配著黑色長劍的男人。他的目光掃過水閣裡的人,不開口,就仿佛是一柄劍擋在那裡。
——西門吹雪。
閻鐵珊臉頰上的肌肉怪異的動了幾下,忽然喝道:“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