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能和幸村講述具體經過,因為很快有人在外敲響了房門。
木質門板被扣響的篤篤聲響起,做出聆聽姿態的幸村精市給了你一個歉意的眼神,揚聲道:“請進。”
來者是幸村精市的看護護士。
她很年輕,咖啡色卷發梳在腦後,身著雪白護士服,雙手推著一個堆有透明白玻璃藥瓶、深棕橡皮管,和塑料盤裝一次性輸液用具的醫療用車,笑意盈盈地進門來:
“幸村君,到注射時間了哦。”
幸村精市笑著:“有勞您了,酒井小姐。”
他和護士寒暄兩句,那輛堆滿冰冷器械的金屬推車就停在你的不遠處。
上麵的一次性醫用器械羅列整齊,用印刷有藍色文字的白色半透明紙塑袋包裝,你憑著視力看到了玻璃藥瓶上,外貼的藍線框白色紙標簽:
《靜注入免疫球蛋白(PH4)》
…………
……這麼專業的麼。
你毫不懷疑隻要玩家願意,甚至可以移近看清楚那推車上每瓶藥密密麻麻的說明文字。
東戀製作組在細節和寫實性上真是精細到令人驚悚的地步……不就是要錢嗎!給了都給了。
你看著推車,腦內開始神遊。
走神期間,視野邊緣短暫地模糊了。你的耳間隱約聽到二人的幾句交談。幸村好像在對疑問的護士解釋,說你是他的朋友。
聞言你移動眼珠,看清了兩人。隔著病床在另一邊的護士帶著好奇地看了你一眼,接受這個說法後,讓幸村卷起袖口。
幸村精市把手擱置在白被上。
她在他手掌下墊上藍紗紙治療巾,又快速往手腕紮上橡皮管,用飽染碘酒的濕潤棉簽給手背皮膚消毒。接著讓他用力握拳,以顯露出血管,方便紮針。
幸村精市精市攏了攏手指,卻始終沒能握成拳頭。
少年頓了一下。
沉默兩秒,他笑了出來:“抱歉,這隻手似乎沒有力氣了。”
嗓音和緩溫潤,仿佛在談論無關緊要的事。說話間他再次握動手指,但指頭僅微動了動,肌肉失力一般,未能握住拳形。
幸村精市放棄了徒勞的嘗試,緘口停住了手。
護士好像對此早已存有準備,此時沒有發出疑問,隻是觀摩著幸村表情,如顧忌脆弱物品般小心地柔聲說:
“先換另一隻手吧。”
“……”幸村精市沒有說話,你看見他的唇線繃緊了一瞬又恢複水平。他彎起唇畔,一言不發伸出了左手,肌筋施力,這次終於握成拳頭。
可能因為常年打網球,幸村精市的手修長白皙,卻骨節寬大。指甲修剪的乾淨整齊,連著五指的筋骨清瘦流暢、十分漂亮,整隻手堅定而有力。
隻是少年從手掌背一直到手腕骨節,沿著手背分布的靜脈,陸續遍布著零星淺淡的點。
那大概是之前注射時留下的針孔,一些已經結疤了。
少年似乎將拳頭握得隱隱有些用力,連骨筋也突出了起來。左手背部的靜脈很快繃起,凸出皮膚表麵。
護士讓幸村放鬆一點,接著拇指小心地按住他靜脈下端的皮膚。她手中紫色注射器的針頭,斜麵向上對了對角度,刺埋入皮下。
這對幸村精市來說似乎早已稀鬆平常,因為他眼睛眨也沒眨一下,神色平淡地凝眸盯著護士手下動作,近乎漠然地看著那細針在自己皮肉內沿血脈方向深入。
直到透明輸液管中回流出一段深紅血液,護士才鬆開止血帶。
幸村精市適時地鬆開拳頭,舒展手掌。
等護士貼上膠帶,又調節滴率,他彬彬有禮地道謝說:“辛苦您了,酒井小姐。”
“沒關係。”
被有禮貌的美少年道謝,護士明顯心情美妙地推辭了一句,轉而開始和幸村交談其他話題。
你粗略聽了聽,談話內容大體是關於接下來的檢查安排:
這個療程結束後,過幾天要再做一次肌電圖、腰穿等身體檢查,根據結果來判斷保守治療的成效,接著則需要他的家長同主治醫師談話,以決定後續的治療方案。
幸村精市有耐心地聽著她的話,目光平和,時不時頷首回應。側臉的線條精雕細琢。
你抱著觀看遊戲過場CG的心態,視察著眼前的畫麵,看見少年間隙時偶然間一側臉而展現出的雙瞳。
他的臉上還保持著對護士的禮貌笑容,瞳仁裡看起來並不開心。
也許他不喜歡在這種場合下被人關注……你微轉脖頸,表情沒什麼變化地轉移了視線。
稍稍側頭後,你的視野對向右旁。
在你身體的右後方的窗台邊沿上,放置了一溜盆栽,那是幾盆乾淨的青葉綠蘿。
其中混入了一盆花葉蘿,青綠色葉片上分布著米白的條狀花紋,生長的十分茂盛。
你欣賞了可愛的植株一會兒,又觀察另一邊物件。
沿著窗沿邊牆壁放置的是木質床頭矮櫃,這次你看清了桌麵上疊放的兩本書。
下麵的是一本稍薄的淺色軟皮書,而蓋在最上麵的一本書籍,精裝的紅棕色硬殼封皮上用優雅的藝術字體勾勒出書名。
《魏爾倫詩歌精選》
……這個運動遊戲裡的人物原來還是個文學係男生啊……
在大學的文學選修課上,你跟著老師鑒賞過兩首魏爾倫的漢譯詩歌,隻可惜譯者的翻譯水平抱憾,與詩的內容質量很不匹配,導致那次體驗並不太好。
……這本書,可以看嗎。
你一向去洗手間時也要拿點廁所讀物,現在乾乾地坐在這裡,受天性的指引,看到手邊有東西就忍不住想拿來讀一讀。
隻是儘管你對它的內容蠻感興趣,卻也不好不經允許就貿然動用彆人的物件。於是你側回頭,繼續打量那盆綠蘿和細長花瓣的小雛菊。
它們都非常漂亮,枝葉容光煥發,看起來被照料的很好。
順著葉片和花瓣細膩的質地定睛去看,在近處高清放大的視野裡,仿若能看到植物的原生質,和其中蓬勃流動的翠綠液體與生命力。
這種感覺令你覺得很奇妙,有種牢牢親手抓住了眼前世界的某一點,將自己的精神紮根而入似的實在感。
好像隻要抓住這個遊戲表層的某個細節,就能無限深入一般。
你目不轉睛地看著,不知何時說話聲停了。
意識到這一點,你不由得精神一振,端正了下坐姿。
終於到你展現神奇的時刻了麼?
回頭看時,護士已離開了房間。幸村精市獨自坐在那裡。
他微微垂著眼睛,若有所思般,入神地凝視著另一邊平放在被子上、固定了針頭打著點滴的左手,臉上看不出表情。
眉宇下被低垂睫毛半蓋的堇色眼珠深處,漆黑的瞳孔裡,那火焰似乎又無聲地燃燒起來。
到了明天,接下來那隻手也很快會失去力量吧。你想道。
少年感官很敏銳,在你的目光下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察覺到,轉頭來微微一笑。
“抱歉,勞你等待這麼久。”他客氣地解釋說,“這是現階段的例行醫療,讓你見笑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你感到他的態度比起開始又疏遠了一些,明明溫和地笑著,卻發出隔離一切人在外的氣場。
或許人在心情不佳的情況下,社交偽裝就會減弱。你搖了搖頭,算是對他的解答,在床邊站了起來。
身後的光線被你遮擋出影子,細長地橫在床鋪被子上。視野裡原本與你水平的堇發少年此時略處於你的俯視角。
他保持著微笑,卻沒有隨你抬高視線,好像隻能做出最低限度的反應,連對視也不想去做一般。
“失禮了。”你說道,“請容我嘗試一下個性。”
鳶色短發的少年終於略微揚首看到你。
幸村精市的笑容透出些微疑問,還是泰然地客氣道:“請便。”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出於初次見麵的禮貌,你沒有把心理活動說出口,隻是伸出手臂,單掌托起幸村精市失力的右手。那隻手骨節分明,在你手指觸摸到的手心,表皮因為長期運動而帶上了一層薄繭。
當你握住這隻手的時候,你可能正掌握著改變世界的鑰匙。
…………不過還是做夢的概率比較大。
以你當前的等級,能成功轉移這種程度病症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房間裡落塵可聞,堇發少年似乎停頓了一下,接著聽任了你的動作,仿佛想看看你打算做些什麼。
你俯下身子,在他的手背烙下一個輕飄飄的吻。
…………
也許是血液流通不暢,幸村精市的手背有些冰冷,那隻手寬大乾燥而毫無反應,好像真的失去了神經的聯係。
你低著頭看不見對方的麵部,隻感受到唇瓣下麵的手掌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忍住了沒有抽回。
一秒。
兩秒。
三秒。
你在心裡數著數耐心地等待著。
三秒剛過,你的雙手猛然一麻。
你因此右手一抖,同幸村的接觸就鬆開了。
下一瞬間,自你的手肘往下一直到手指尖,神經末端泛上淺淺的麻痹,以及細密尖銳的針刺感。
強度不大,也並無太劇烈的疼痛,隻是十分令人不適。
你縮回右手,無意識地搓動指腹。指尖像是隔了一層塑料膜,神經末梢也變得遲鈍了。
即使摩挲手指也感受不到觸感……
直起身體,你立回原來的位置,舉起了右手的上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