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底是毫不掩飾的依戀,孺慕與癡迷,與方才刻意作出的親昵之態完全不同,與在雪霄宮時費儘心機的撒嬌與討好也完全不同。
一個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長淵胸口那顆無堅不摧的劍心,在這一瞬間,如墜冰窟。
許多深埋在心底、幾乎被他忽略掉的陳年疑惑,紛紛破土而出,襲上心頭。
為什麼,為什麼當初那小東西分明已經放棄拜師,卻忽然跑到戒律殿裡,冒著性命之危引魔氣入體,隻為讓他看一眼他的臉麼?
這小東西心眼何其多,算計何其深。
隻為一個變數很大、充滿不確定的結果,便要以性命相博麼?
除非,在拜師之外,有一個吸引力更大,讓他寧願飛蛾撲火,也要嘗試一下的理由。
長淵記得梵音說過,在拜師之前,昭昭曾帶著一壺瓊漿上雪霄宮,向在戒律殿“救他性命”的梵音致謝。彼時,昭昭尚不知道那個所謂的梵音其實是他假扮。
同樣一頭霧水的梵音,在茶室接待了昭昭。而茶室裡,恰恰就掛著一幅他的畫像,乃天君請天族畫師繪製。
“君上這麼一說,屬下倒是想起來了,當時屬下進到茶室,小公子的確站在牆前,正一動不動的盯著君上的畫像看。屬下都進去了,小公子都未察覺到。後來,小公子還問屬下,君上有沒有去過一個叫……好像叫什麼觀音村的地方。再後來,道心殿那邊派人來說,魔物已經抓住,夜裡君上要與南山君、碧華君共同施陣將魔物重新封印,屬下不便久留,便讓人送小公子離開了。”
觀音村。
這三個字猶如讖語,回響在長淵心口。
長淵並不知這是什麼地方,但長淵記得,那道追殺吳秋玉的密令上,詳細記載了此人未失蹤前所有軌跡行蹤。有一處地方便叫觀音鎮。
觀音鎮,觀音村,一字之差,當真是巧合麼?
再加上,在雪霄宮拜訪完梵音,當日夜裡,這小東西便偷偷潛入戒律殿,將魔物引到自己身上。待他和南山君、碧華君三人進殿,就看到陣中突然多了一人。少年麵色慘白,汗淋淋的蜷在陣中,神色痛苦,看起來被魔物折磨得不輕,麵對碧華君那道頗具殺傷力的誡鞭,少年沒有躲,反而以手肘為支撐慢慢爬到法陣邊緣,艱難伸出手,在誡鞭落下前,抓住他衣擺,軟軟道了聲:“師父,救我……”
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到他的臉不假。
可又何嘗不是,在被魔物吞噬侵蝕的至艱至難時刻,神誌模糊,將自己認作了……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
長淵在心裡自嘲了下。
後來,這小東西拜入門後,整個雪霄宮上下都對他敬畏三尺,唯獨這小東西,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撲進他懷裡,抱著他的腰,眼睛晶亮如星,軟軟糯糯的喊師尊,師父。
他一直以為,這小東西是依戀他敬慕他到了極致,太離不開他這個靠山和師尊了,才會對他做出種種衝破師徒界限的親昵舉動。
然而他們師徒,真的有如此親厚的感情基礎麼。
若這小東西真如此依戀他,離不得他,怎會在後來擇道時,那般毫不猶豫的選擇無情道。僅是因為柳扶英入門麼?
不是的。
這根本不符合昭昭的脾性。
麵對戒律殿滿殿的大神小神,這小東西尚不畏懼退縮,豈會因為區區一個柳扶英,就將辛辛苦苦尋得的靠山拱手讓人。
隻怕是,這世上真正令他牽腸動情之人,根本不是他這個師尊,而另有其人。雪霄宮,隻是他為自己找的臨時避風港而已,從來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棲身之枝。
他毫不猶豫的擇無情道,隻是為了迅速獲得力量,去找他心中惦記的那個真正的師父。
他長淵,還有雪霄宮,不過是他實現目標、積存力量的跳板而已。
這小東西抱著他,軟軟糯糯,無限依戀的喊他師尊時,也許眼睛裡看得根本不是他,而是透過他,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他把他當做止痛的藥品,緩解另一份深埋在心底深處的思念。
他自始至終,隻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便是跳崖的前一刻,這小東西依舊抱著那副和他極肖似的畫像,睡夢中,一聲聲的喊著師父,不容許任何人靠近,也不容許任何人奪走那副畫像。
就像狼崽子保護自己心愛的寶貝一樣。
他憶起,在昭昭跳崖前的前一個晚上,夜半醒來,明珠泛著微光,他看到那少年背對著他,抱著那副畫上人和他有七八分像的畫像,用遺憾的聲音說道:雖然他比不上師父溫柔、體貼、耐心,但看著他的臉,我也可以勉強入眠。
“但看著他的臉,我也可以勉強入眠。”
他當時隻以為,昭昭又做噩夢了,且受了刺激,神誌不清,才會誤把畫像當做他,說一些雲裡霧裡,毫無邏輯的胡言亂語。
然而此刻回頭想想。
那根本不是什麼癡妄之言。
再往深處想,剖開血淋淋的事實,百年前,這小東西跳崖,真的隻是因為他一句要將他逐出師門麼。
這小東西心性何其堅韌。
怎麼可能因為他一句話,就把自己逼上絕路。
以這小東西的修為,一下從雪霄宮萬丈高崖下躍下,怎麼可能完好無缺,修為還一躍步至上神域。
這其間,究竟有多少內情,多少陰謀。
再到近來,他明明已經忘記了他這個師尊,為何又要冒著破境之危,強行恢複記憶,不過是因為那日斬妖司內,所有線索都指向吳秋玉而已。
可笑他自負自傲了數萬年,最後竟被這樣一個小東西玩弄於鼓掌間。
像個傻子一樣,追悔了百年,自我折磨了百年。
他甚至已打算好,等司神簿上添了這小東西的名字,便在雪霄山上為他建一座仙府,讓他有一個真正的家,再不必受飄落奔波之苦。
如今,一切都成了笑話。
死一般的沉默,在狹窄的書閣裡蔓延。
長淵靠在椅背上,漠然打量著畫中之人,整個人籠在昏暗的光影裡,病態的下頜一角,勾出森然冰冷的弧度。
“你從未打算跟本君回雪霄宮,屈尊留下來,隻為了此人,對麼?”
長淵聲音沉若潭,幽潭深處,是極力克製的怒火和殺意。
這三界,千萬年來,從未有第二個人,敢如此戲弄他,羞辱他,將他的顏麵,踩在地上□□。
“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