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霜月一直躲在暗處, 同銀冬不過也就隔了兩幢房子的距離, 她能夠看清銀冬悲傷的表情,在火把之下那麼清楚明白的難過。
這一次他肯定不是裝的, 因為她根本沒在旁邊,他又裝給誰看呢。
不是不知道他總是愛假裝,總是愛撒嬌, 可是銀霜月縱著銀冬的時候, 他即便是再明顯的假裝, 她都會買賬,可此時此刻, 銀冬真的難過了,銀霜月卻不打算再縱著他, 不打算安慰。
銀冬掐死胡敖之後, 沒有愣神多久, 便再度吩咐死士把守住寺廟,不許任何人進出, 再令死士到處去搜。
銀霜月悄無聲息地縮回觀察的頭, 就近找了一處房子, 直接鑽了進去。
屋子一進, 便有股子未散的檀香味,銀霜月適應了一會,才根據碩大的陰影, 判斷出這是一間佛堂, 隻是不知供奉的是哪尊神仙, 佛像前麵有個香案,銀霜月聽到外麵四散開的腳步聲,急忙想要藏進去。
但是掀開了簾子卻還是一頓,藏在這裡,很容易就被人找到。
外麵人手雖然不少,但是這寺廟的院子卻更多,一時半會,應該沒那麼快找到這裡,她得尋一個不容易被發現卻容易長時間躲藏的地方。
銀霜月悄無聲息地接著四處看,這屋子也沒多大,她的頭腦倒是動到了佛像的身上,這東西越是大,往往越是空心,她曾經和銀冬就躲藏過。
不過銀霜月上手輕輕敲了敲,才發現這佛像厚實得很,要將佛像的後麵敲碎躲進去,這是個大工程。
況且,她也不能弄出太大的動靜,否則驚動了搜人的死士,她就要被找到了。
於是銀霜月放棄佛像,繼續在屋子裡找,偏殿倒是有個竹床,但是床下無遮無擋,更難以躲藏,最後在最裡麵的角落,銀霜月找到了一個功德箱。
這箱子一看就是在舉行廟會或者大型祈福的時候,才會放在院子中央的那種,很大,很厚實,新年前後,都沒什麼大型活動,最近的一次要四月,這箱子應當一時半會兒用不上。
銀霜月蹲著摸索了片刻,便真的將這箱子打開了,後麵有個不算大的小門,是朝外拿銀錢的,銀霜月鑽著有些費力,勝在她的身形還算纖瘦,好不容易鑽進去,束手束腳,躺不下也伸不開腿,真真是憋屈至極。
但她狠起來,對自己下手也毫不留情,硬是將這箱子給關上了。
銀冬的人還在外麵找,火把兩次路過這門口,第三次,便進來了。銀霜月躲在箱子裡麵,呼吸放得極其輕,在有人靠近的時候,甚至屏住呼吸。
她順著箱子的縫隙,看向了床底下,香案下麵,甚至佛像的後麵都看了,銀霜月心中嗷嗷直叫,看吧!幸虧沒藏佛像那兒,就知道銀冬那崽子,定然也會想到那裡!
有暗衛拿火把湊近這邊,銀霜月連忙屏住呼吸,暗衛倒是看了這箱子,但是這箱子,在銀霜月的眼中還算大,狠狠心能硬塞下自己,可是在大老爺們的眼中,這箱子要塞,也就能塞個野狗。
於是銀野狗,就這麼被忽略了,躲過一劫,屋子裡的人出去,腳步聲走遠,她連忙狠狠呼吸兩口氣,卻根本放鬆不下來,因為這隻能塞野狗的箱子,根本沒有空間讓她放鬆。
銀霜月躲過這一劫,銀冬卻在外麵急得不行,他一會兒怒火蒸騰,明明向他求救,他來了長姐卻跑了!
可是他的怒火還沒等燒起來,他又想到銀霜月從胡敖和廖亭的口中,得知了他做的那些事,頓時所有的氣焰都沒了,心中又開始慌亂。
銀冬趕到的時候還算及時,找到關押銀霜月的那個屋子的時候,地上死掉的那個人血還沒流乾淨,證明銀霜月並沒有走遠。
這寺廟很大,銀冬第一時間就把寺廟給圍住了,沒有人能跑出去,他很確認,銀霜月現在就在寺廟當中。
可他派人無論如何找,竟然都找不到銀霜月,銀冬知道銀霜月的本事,小時候就是銀霜月帶著他東躲西藏,無數次同死亡擦肩,也無數次躲過追殺。
他能夠想象到的所有地方已經交代了暗衛,可還是找不到銀霜月,這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長姐真的不見他。
長姐生他的氣了,長姐生氣分為好幾個階段,銀冬同她一塊兒長大,最是了解她,隻是有一點生氣的話,銀霜月大概就是說他兩句,如果很生氣,銀霜月就會動手打人,但如果真的氣得狠了,銀霜月是根本不理人的。
曾有一次,銀冬用了銀霜月不允許他用的那些陰毒的手段,確實是得到了一些吃的,但銀霜月不僅沒有吃,還整整半個多月沒和銀冬說一句話,也沒看他一眼。
這比打他還要難受,從那之後銀冬就害怕了,不敢再在長姐的麵前,耍那些手段了。
可這一次,他不僅耍手段,還將那些手段利用在長姐的身上,害得她惡名纏身,害得長姐年華不在,卻還未曾嫁人,成了整個大岩國的不祥之人,成了百姓的笑柄。
銀冬知道,長姐不會輕易地原諒他,可連見都不見他的話,銀冬無法想象,長姐會氣成什麼樣。
一夜搜查,一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銀冬徹夜未眠,一直站在寺廟當中的空曠地,他麵前已經死去的胡敖無人收屍,已經完全僵硬了,胡敖的旁邊還躺著他的副將,還有那些跟著胡敖一同逃走的親兵屍體。
這一場劫持,胡敖身邊所有人無一人生還,與他們同流合汙的廖亭現在雖然還活著,但他傷勢並未處理,血都快流乾了才自己止住,本來應該昏迷,可他被藥吊著雖昏死不過去,但精神已儘枯竭。
銀冬讓人將廖亭帶到這一地死屍當中,一夜過去廖亭的麵色比地上的死屍還要難看,銀冬原本身體就不好,那些日子虧虛根本沒有補回來,麵色比廖亭也好不到哪去。
“你不是會掐算嗎,”銀冬負手而立,麵對著太陽,眯著眼睛說道,“你幫我算算,長公主現在在何處,打算何時見我。”
廖亭會掐算命格,會觀星辰位,他是師出昆山,可他卻是因為修旁門心法,心思品行不端,被逐出昆山的弟子,並未學到師門掐算的真本領。
真正昆山弟子,出師之後,可知前後百年之事,但有一致命缺陷,便是壽命極短,越是厲害,便越是短命,還伴隨著各種瞎眼斷腿聾啞等等天譴,廖亭怕死,更怕變殘,所以不肯好好地修煉,隻學了一些粗陋皮毛,根本掐算不出什麼精準之事。
廖亭聲音沙啞的嗓子像被火灼過,“臣……掐算不出。”
“掐算不出……”銀冬默默地重複一遍,嗤笑一聲,“連這都掐算不出,朕要你何用?”
銀冬說,“這裡是佛門清靜之地,這些屍首擺在這裡,到底是不合適的,”
銀冬轉過頭,吩咐到,“來人呀,將這些屍首都抬到廟門前,挖個大些的坑,一並埋了吧,深一點,免得讓野狗刨出來。”
銀冬話音一落,立刻有人上前開始搬抬屍體,廖亭原本匍匐在地,突然間有人來抬他,他僵硬一下之後,頓時嘶聲嚎叫起來,“我還沒死!我還沒死!陛下隻說埋屍體你們為什麼要抬我?!”
“陛下!陛下臣還沒死!陛下——”廖亭瞪著眼睛,瞠目欲裂地看向銀冬的方向,卻看見銀冬正在笑,逆著陽光,笑得溫潤溫暖,在這莊嚴的寺廟當中,鑲嵌了一層金邊,頗有一些普渡眾生的意味。
可他所做之事,卻與普渡眾生這四個字完全悖逆。
廖亭突然口風一轉,不再哀求銀冬,而是口出惡言地詛咒道,“你身為君王,帝星血色纏繞,是為不祥之兆!你在佛門眾神的麵前,造如此殺虐,還將這殺虐根源埋於佛門之前,必將惹得神佛震怒,終有一日,業障纏身,報應雖遲必不……呃!”
拖著他的人眼疾手快地在廖亭的後頸敲了一下,他便軟綿綿地垂下了頭,同那些被搬台的屍體彆無二樣,被抬走了。
銀冬麵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看向廖亭被抬走的方向,嘴唇微微動了動,並沒有出聲,而是口型道,“朕並不怕身為天子缺德虧損,遭了天譴……更不怕黃泉之下諸般罪孽細數,業火焚身。”
他隻怕,今後長姐怕是再也不肯叫他一聲冬兒了。
銀冬的人一直都沒有撤掉,甚至還將上光盛廟上香之路封鎖掉,他人沒有回皇宮,派人交代任成和平通 ,隻管稱他病重。
銀冬一共在光盛廟之中,待了兩天兩夜,這兩天兩夜,他不吃不喝不睡不休,一直站在寺廟當中用來誦經論道的空曠之處,等著銀霜月出來見他。
銀霜月卻根本沒有出去的意思,她在功德箱小小的方寸之地,快要把自己給窩死餓死,中間還失去意識大概是昏迷了一兩次,可她寧願四肢失去知覺了,也不肯出去。
她沒辦法麵對銀冬,並不想去詢問所有事情是否是真假,她知道逃避無用,也從小教育銀冬凡事不可逃避,但她這一次卻隻想逃避。
銀霜月不知道除此之外,她還能夠用什麼辦法同銀冬相處下去,她會向銀冬求救,一半是當時確實害怕,另一半是即便銀冬接收不到求救,即便那天晚上到她房中的不是京源,而是能夠取她半條命的胡敖,銀霜月也未曾想過要配合他們。
銀霜月不可能讓自己作為誘餌,如他們所說的誘殺銀冬,若真的到了那一步,逃無可逃避無可避,銀霜月會自行了斷。
她無法原諒銀冬對她的所作所為,也無法因為這些所作所為去做傷害銀冬的事情,那是她從小養大的孩子,也是毀掉她半生的孽障。
如果一直不知道倒也罷了,知道了這些事情,他們之間已然無法相處。
她隻有,不見,不聽,不想,便是最好的結果。
第三天清晨,銀冬和銀霜月全都已經耗儘了所有精神體力,銀霜月昏迷著未曾醒過來,銀冬朝前邁了一步,卻直接跌在地上。
暗衛連忙上前扶他,銀冬借力站起,麵色泛著青白,動了動乾裂出血的嘴唇,終究是說道,“撤掉所有人……回宮。”
他敢賭長姐承受不住會自己出來,但現在已經過了這麼久,銀冬舍不得了。
說完之後,他便也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