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邊是請言晏多來玩幾天的,可是言晏思忖很久,隻是答應過去那邊宿一夜。
仲秋這天,言晏很早就醒了,看著頂上的素帳,聽著巷裡逐漸喧鬨起的聲響,一直熬到她手機裡昨夜定好的起床鬨鈴,她爬起來洗漱穿衣。
謝禮賓一早驅車過來,給言晏帶來點煙酒伴手禮,“你媽關照的,去那邊,再怎麼也還是彆空手去,免得教你那個繼母挑不是。”
言晏白小舅一眼。
“周是安沒回得來?”謝禮賓問言晏。
“你都不知道他,我怎麼知道?”
“又吵架啦?我說你倆長不了,肯定是天天趴那公子哥耳邊嘚啵得,招人煩了?”
“……”言晏不想理會這人,一大早王八念經,“我去那邊的事,你不要跟他講!”
“嗯?”謝禮賓問為什麼。
“沒為什麼,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們誰都插一腳,不行?”
謝禮賓看大清早的這丫頭脾氣就這麼大,權以為和周是安那邊鬨矛盾了,也沒多想,他也確實不能因為一點芝麻大點事就去找周是安質問什麼,鬨不好會弄巧成拙。
一切順其自然罷。
言晏出發前,謝禮賓說把車給她開,老太太沒允,說孩子本就開得少,這路又不熟,不安全。
那我找個人送你去吧,謝禮賓再建議。
言晏仰頭看小舅,“你乾嘛,今天很閒啊,兒子女兒老婆都不用顧了?”
謝禮賓拍拍言晏的頭,眼裡難得的水色,“行了,早去早回吧!”他拿手趕言晏,讓她早點去趕車,今天過節,人肯定多。
事實上,就言晏去言洛笙那邊,謝家姐弟倆吵了幾句,謝禮賓怪長姐這麼多年做什麼決定都由著自己的意願,都二十年未見了,你叫孩子隻身一人去一個早已成熟穩定的家庭,她不能體會到什麼父愛天倫的,隻會更傷感。
謝禮賓怪姐姐,這些年,你管過言晏多少?
怪那個前姐夫,這些年這麼多日子,他哪裡去了?
孩子早過了你們要操心的年歲了,她該有自己獨立的生活世界了,這個時候,你們打著要彌補的名幌子,要她去走這一遭,謝禮賓覺得很沒必要
,可是聽到長姐說,言晏滿口答應的。
謝禮賓一口未置完的氣,啪地一聲,漏得無影無蹤。
骨血這東西,隻要有口氣在,它始終是熱的。
*
縣城汽車站,言晏從大巴上下來,出站,亂糟糟的行人裡,滾著各色行李箱的軲轆音,還有些約莫能聽得懂的鄉音,有牙牙學語的孩子哭腔,有各路司機攬活的吆喝聲。
時近上午十點,天色灰青著,陰天有風,不知夜上後,會不會出圓月。
沿街一字排開,有種種攤販在忙著喊營生。
言晏被車站這略略渾濁的空氣鑽進鼻息,有些暈車的後遺症,手裡的手機在響,她接通的時候,心上如京鼓在密跳,父親說來車站接她,她剛才忙著下車出來,卻忘了打電話給他了。
“嗯,……,我已經出來了,就在……”言晏想告訴對方她站得位置,握著手機微微一回首,一個中等身材,清瘦略白,細格條紋短袖襯衫、黑色長褲的中年男人朝她趨近。
斯文有涵養地在她眼前頓步,氣息有些不穩,又驚又喜,兩隻手好似不知怎麼擺,“你是言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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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角之宴,言笑晏晏。這是言晏名字的出處。
父親說,當初給言晏取這個名字,隻是想著男女通用,朗朗上口。
詩句出自《詩經衛風氓》。
回頭想想,這詩本身就哀怨得很,也難怪他與言晏母親最終勞燕分飛。
詩末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莫再回想背盟誓,既已終結便罷休。
父親是個語文老師,父女倆一回到車上,言洛笙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竟無邊無際地扯老遠去了。
收回絮絮叨叨的思緒,車裡再複平靜,“你媽這些年還好吧?”
這話在車站他已經問過一遍了。
副駕上的言晏不無尷尬的神色,再次答他的話,“很好。”
“外婆身體也還硬朗?……禮賓應該成家了吧?”
說著,言洛笙還偏頭過來瞧閨女一眼,言晏一一告訴他。
他喃喃,都好就好。
言晏沉默地儘力眨眨眼,這樣逼回情怯的淚光。
“你媽媽給我發了張你近來的照片,其實,即便沒有,我剛才在車站也能一眼認出你來,言晏和小時候的模樣
沒多大的差入。”
終究,那難以遏製的淚還是不受控地落了下來,兩行清淚直到下頜處,利落堅決。
言洛笙開著車,看到言晏的淚,沒有製止也不敢輕易安撫,隻悄聲遞紙巾給閨女。
過了一個路口,才悄然對言晏說,“言晏,謝謝你願意來爸爸這裡,謝謝。”
他還要說什麼負疚的話,言晏沒讓他開口,“我們都過得挺好的,這樣就很好。”
他始終是父親,言晏從見他的第一秒起,心上就隱隱地疼,她不願意這個給她生命的這個男人太多的卑微與她,哪怕說他們確實欠了她了許多,言晏能和母親解開心結,同樣也不願意讓父親為難。
這種情緒,她不親眼會一會父親,她不知自己真實的感受,與心上翻騰的熱血比起來,那些舊日裡的所謂辜負太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她的話是由衷的,看到你們都過得好好的,哪怕是分離的,她也沒什麼恨了。
*
言洛笙告訴言晏,他兩年前從縣北的一家高中調到縣城一中任教,一家人就把原先的老房子賣了,換了眼下的三居室。
“你孫阿姨也在學校食堂幫忙,言宥也剛上高中……”父親口中的言宥是言晏同父異母的弟弟。
“家裡還有個外婆,這些年也一直跟著我們住,老太太這些年腦子不中用了,要是尋住你問東問西的,你千萬彆放在心上!”
“我明白。”
言晏思量許久,“其實,我這樣過來……我的意思是,你太太……會不會……”
“不會,”言洛笙瞧言晏很生分的口氣,連忙安撫她,“她不是那種人,再說,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很理解我想見你的心情。”
言晏頻頻點頭。
再就父女倆一致的沉默。
言家家住的小區從外麵看並不是新起的樓,言洛笙說買的二手房,簡單地弄了一下,言宥也大了。
他替言晏拿行李、禮物,很親就的態度,朝言晏說實話,孩子一大花錢的去處也多,他們也就沒買多好的樓盤,勝在出行上班還算方便。
等電梯上樓的時候,廂門一開,躥出了好幾條泰迪犬,言晏著實嚇了一跳,驚叫一聲,狗的主人是個上了年歲的大爺,瞧言晏躲老遠的樣子,著實鄙夷
,說著當地話,和言晏他們市裡的方言稍稍有點出入,大體還是聽懂了,說丫頭你這樣到底是我狗嚇著你,還是你嚇著我狗啦!
“怕狗?”言洛笙也有點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