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我當然願意跟你走,上山入海,上窮碧落,哪兒都願意與你去。隻是寧寧,我們的家人在這兒,我們走後,肯定會掛念他們。我們首先得想好去哪兒,誰願意跟我們一起走,帶上誰去。還有最重要的是,我們是否能安然無恙離開。”
納蘭容若凝視著她,推心置腹與她說道:“你有未完成的想法,我們必須找一個地方安定下來,還有得到朝廷的支持,不然一切都是空談。”
盧希寧思前想後,納蘭容若的話句句直戳心窩,心情頓時低落下來:“我哥也不想呆在京城,他時時記掛著廣東,想到廣東去。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廣東那邊富裕,又多港口,我們可以去香港澳門。隻是不知道嫂子怎麼想,她的娘家在京城,還有阿寶阿武,他們都還小,要是背井離鄉,不知道他們過不過得習慣。最重要的是額涅,若是她知曉實情之後,她會怎麼看我,怎麼想,她的根在京城,留下她一人,那她該多孤單。”
納蘭容若微笑著安慰她道:“廣東也很好,我們先暫時不去想這些問題,等到大哥的事情解決之後再做打算。”
盧希寧嗯了聲,等到納蘭容若吃完藥,長生自己玩得無聊,在旁邊吵個不停。她無奈之下,帶著他去到書房,陪他玩了一會,看著書架上擺放著的各科蒙童啟蒙教材,陷入了沉思。
覺羅氏從宮裡回了府,差了富嬤嬤前來,請盧希寧到了正院。
盧希寧打量著覺羅氏,她臉色不大好,眉頭微皺,好似說不出的煩躁。
見到盧希寧隻勉強露出擠出一絲笑意,招呼她在身邊坐下,富嬤嬤上了茶,便揮手斥退身邊的人,嚴肅說道:“一直以來,我都不過問你們在外麵的事情。其實心裡也隱約有所懷疑,隻是沒問出口,問了就傷了和氣,我選擇相信你,相信老大,你們也不告訴我發生了何事。今天太皇太後含沙射影說了很多話,我聽得是一頭霧水。後來皇上來了,私下與太皇太後說了幾句,然後我就出了宮。”
雖然覺羅氏沒有明說,盧希寧還是聽懂了她話裡的意思,垂下頭愧疚萬分,低聲說道:“額涅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事情發生後,我全部都告訴了夫君,我們沒有選擇告訴你,隻是皇上還算君子,從未曾越雷池一步。你知曉後除了擔驚受怕,也沒有彆的辦法。”
覺羅氏長歎一口氣,拍拍盧希寧的手,說道:“這件事不怪你,該怪的是皇上,皇上卻不能怪,手上沒有一兵一卒,怪了就沒命了。皇上不能怪,隻能怪上蒼捉弄吧。”
一席話說得盧希寧幾乎沒哭出來,這些時日累積的鬱氣太多,她想大喊大叫,想不計後果毀滅一切。
可是她都克製著,享受過多少溫暖與愛意,她就擔負起了多少的責任。總是隱忍,與自己做鬥爭,不斷掙紮,試圖尋找出口。
覺羅氏淒涼一笑,淡淡地道:“我比起姐妹們,甚至叔伯兄弟們,已經算是活得長。許多親人前後離去,留著我長命百歲,獨自活著也沒什麼滋味。可長生還小啊,他以後該怎麼辦?”
盧希寧呆愣片刻,打起精神說道:“額涅,我與夫君商議過了,待這件事情結束之後,我們打算離開京城。額涅,你到時候願意跟我們一起走嗎?”
覺羅氏猛地轉頭盯著盧希寧,半晌後方呐呐說道:“這樣也好。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看過了太多的生死,有些親人死後哪怕極儘尊榮,也不過是修建座大的陵墓,冷冷清清躺在那裡接受大家的跪拜祭奠。跪的人又有幾個誠心誠意,都是過場罷了。有的親人被處死,死後淒涼,照樣是冷冷清清躺在地裡。兩種不同的死,最後卻都殊途同歸,還不如活著的時候過得自在些。遠離京城也好,老大這份差使,說句大不敬的話,聽起來是皇上的看重,做侍衛的風裡來雨裡去去,一年到頭都沒得歇息,一不小心犯點差錯,說不定連命都沒了,還沒有那收夜香的來得輕鬆自在。”
聽到覺羅氏同意,盧希寧瞬間放下了一大半的心,激動地道:“額涅,我與夫君最放不下的就是你,還有大哥他們。你願意離開,我真的很高興。”
兩人坐著低聲說了一陣,盧希寧讓人將長生帶來交給覺羅氏,又回到南院,迫不及待與納蘭容若說了覺羅氏的話:“我沒想到額涅會這般開明,也願意跟我們一起離開。她越對我好,我越覺得對不起她。”
納蘭容若柔聲道:“寧寧,額涅見多了生死起伏,比尋常人要想得通。舅舅姨母們大多不在了,覺羅氏的宗親沒剩下多少人,富貴榮華對她來說,遠不如好好活著來得重要。阿瑪雖說也是葉赫部的後人,葉赫部敗落得太早,阿瑪出生後沒享受過家族榮光,男人要建功立業,他想著恢複納蘭一族的輝煌,與額涅又不相同。”
盧希寧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卻,擔憂地道:“那照著你話裡的意思,阿瑪會怎麼做?”
納蘭容若暗自歎息一聲,說道:“我也不知,不過你也無需太過憂心,我總歸是阿瑪的親兒子,還有長生是他的嫡長孫。你早就寫進了納蘭氏的族譜,也是納蘭家人,阿瑪......,他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情。”
盧希寧振奮起精神,笑著道:“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不怕。”
納蘭容若將她的手重重一握,似乎給了她無儘的力量:“隻要你不變,我就什麼都不怕。”
*
朝廷上的紛爭愈演愈烈,彈劾不斷,隻在過年時消停了一會。出了新年,衙門開印時,彈劾又起。
納蘭明珠每天焦頭爛額,隻恨不得將政敵全部弄去寧古塔,又恨不得將盧騰隆拉出來狠揍一頓。
盧騰隆倒好,連皮毛都沒傷著,每天被傳去去衙門問話,來來回回他就回那幾句,哭訴自己的淒慘,順便誇讚自己幾句,他是為民除害。
京城的老百姓,聽說陳弘勳死後,連著放了好幾天鞭炮慶祝,還有百姓結伴到陳家門前去偷偷放鞭炮。
衙役見沒出人命,平時因著陳弘勳所受的氣多了,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意吆喝驅逐幾聲,就乾站在一旁看熱鬨。
陳家嚇得大門緊閉,沒一人敢出門,連著告狀的聲音也小了許多。
納蘭明珠敵對的一黨見情形不對,也乾脆放棄了陳家這顆棋子,隻將矛頭對準納蘭明珠,一口咬定百姓是受他指使,煽動民意把控朝政。
納蘭明珠連年都沒有過安生,一段時日下來瘦了不少。過年時府上也冷清,平時門房幾乎忙得腳不沾地,擠滿了前來送年禮遞拜帖的人,今年納蘭府上卻門可羅雀。
南書房裡。
屋裡的大臣爭得麵紅耳赤,納蘭明珠隻是鐵青著臉端坐著一言不發。
康熙冷眼旁觀,倏地站起身往外走去:“納蘭明珠,你跟朕前來!”
納蘭明珠慌忙跟在康熙身後走出了門,屋子裡的人臉色大變,麵麵相覷之後,趕緊起身恭送康熙離開。
回到東暖閣,納蘭明珠跟在康熙身後走進去,還來不及見禮,康熙背著手站在屋中央,眼神淩厲,渾身上下殺意凜冽,緊盯著納蘭明珠,冷聲道:“朕說過,絕不退讓!若你哪隻腳往後,朕就砍斷你的那條腿!總想著要趨利避害,還要世卿世祿,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康熙憤怒至極,他在盧希寧麵前誇下海口,叫他們兄妹進宮不過是表示上意,這些大臣好得很,轉身就讓他顏麵掃地。
他們拿他當先帝一樣,還妄想著在他頭上作威作福,真是狗膽包天!
納蘭明珠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匍匐在地聽著康熙的怒斥,連大氣都不敢出。
“收起你那點小心思,天塌不下來!朕護著的人,誰敢伸出手來,朕絕不輕饒,不信你且等著瞧!”
納蘭明珠被罵得狗血淋頭,幾乎是戰戰兢兢出了宮,回到府裡還沒有緩過神來。
康熙看出了他的退意,他亦無數次想著乾脆將盧騰隆推出去受死,坐了許久之後,讓小廝叫來了納蘭容若。
納蘭容若受寒生病,卻足足拖到如今才勉強好。這段時日他也沒去當值,一直在家裡歇著。
納蘭明珠看著已經比他還高上一頭的長子,他眉目溫和,斯斯文文站在那裡,因為生病清減了不少,顯得更加超凡脫俗。
他不看不打緊,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既心疼納蘭容若的遭遇,又氣他不早告訴自己,朝堂上受的冤枉氣一齊湧上心頭,他忍不住氣得直罵道:“你個不孝子,這麼大的事情你瞞我這麼久,你不想要你的命,連著全府上下幾百口的命都不要了?你要他們也跟著你們去陪葬?”
納蘭容若垂下眼簾默不作聲,任由納蘭明珠怒罵。
納蘭明珠跳著腳,喘著粗氣在屋子裡轉來轉去,指著他唾沫橫飛,口不擇言厲聲道:“皇上看重盧氏,哼,真是可笑,你心知肚明他看重盧氏什麼。她有屁的本事,不過是奇淫技巧罷了!如今她是出夠了風頭,還有盧騰隆那個不成器的混賬東西,惹了京城的滾刀肉陳弘勳,跟灘爛泥攪和在一起,就是清清白白,也得惹一身騷!你的骨氣呢,難道以後就願意這般不明不白過一輩子?”
納蘭容若臉色變了,緩緩抬頭直視著納蘭明珠,聲音不高不低地道:“盧氏究竟有沒有本事,阿瑪估計判斷不了。因為盧氏懂的,畢竟阿瑪半點都不會。數學不是算賬而已,天文也不是隻是看曆法。阿瑪口中的奇淫技巧……,哦對了,阿瑪的姨娘生了病,還問盧氏要了酒精回去屋子裡灑。至於府裡上下的幾百口人,他們不會跟著我們去陪葬,皇上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人。阿瑪,對不住,是我不孝,讓阿瑪擔了麻煩。”
他深深作揖見禮,直起身說道:“阿瑪,近些天我想了許多,仔細回想了自己的這一生,思索過自己究竟想要什麼。阿瑪的期盼,我無能為力,要讓阿瑪的願望落空了。不過幸好還有二弟,再過一兩月,說不定還會有三弟。阿瑪還年輕,把他們培養長大成人也來得及,在阿瑪心中,反正他們都是阿瑪的兒子,誰來繼承納蘭氏都一樣。我打算辭官,帶著妻兒還有額涅出外遊曆,興許會再回京城,興許不會再回京城。”
納蘭明珠震驚地看著納蘭容若,一時沒有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呐呐地道:“你是什麼意思?”
納蘭容若神色悲哀,自嘲一笑說道:“阿瑪,你我都清楚,若是阿瑪還在朝堂,我不可能有出頭之日。與我同年考進士的李光地,後來入了翰林院,現雖在福建家中省親,重回朝堂受到重用,不過是遲早的事而已。可我呢,我要做侍衛到何時?前朝有嚴嵩父子,被稱為一門兩相,嚴家結局又如何?阿瑪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且請捫心自問,阿瑪真願意退嗎?”
納蘭明珠的臉色變幻不停,嘴唇動了動,許久都沒有說出話來。
納蘭容若笑了笑,輕快地道:“阿瑪,我不喜歡爾虞我詐的官場,也自認為不會比阿瑪做得更好。所以阿瑪繼續入朝為官吧,我想出去遊曆長見識,著書立說,這是我一生的夙願。”
納蘭明珠站在那裡,他自認把納蘭容若教得很好,就是因為教得太好,兒大不由人,他有他的想法,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納蘭容若的話,他也無法反駁,從心底深處來說,他正當壯年,又正意氣風發時,讓他致仕回府給納蘭容若讓路,他肯定會有諸多顧慮。
如果他不退,納蘭容若永無出頭之日,做侍衛聽起來好聽,不過就是康熙身邊的一把佩刀而已。
父強子壯,在尋常人家或許是好事,對於同在朝為官來說,必須一方做出退讓。他們父子之間的情分,終是生分了。
良久之後,納蘭明珠方頹然道:“你先出去吧,讓我好生想一想。”
納蘭容若退了出去,回到南院,屋子裡燈火通明,長生咯咯的歡笑聲四下飄散,加上盧希寧溫和的聲音,驅散了早春的嚴寒。
他臉上不由得溢滿了笑意,加快腳步奔進了屋。長生手上拿著個餑餑,顛顛在屋子裡轉圈圈跑著玩,見他進來,奔過來抱著他的腿,仰頭叫喚道:“阿瑪,我們什麼時候去騎馬玩?”
納蘭容若低頭看著他紅撲撲的胖臉蛋,不禁伸手捏了捏,他噘嘴嘴躲開,大叫道:“不能捏啦,瑪嬤說捏臉要流口水。”
盧希寧聽得直發笑,納蘭容若也笑道:“好好好,不捏你不捏你,外麵這麼冷,等再暖和一些我就帶你去騎馬。”
長生立刻歡呼起來,蹦蹦跳跳跑到盧希寧麵前炫耀:“額涅,阿瑪說了要帶我去騎馬。”
盧希寧不緊不慢笑道:“好啊,不過你今年已經四歲了,必須開始學寫大字,等下舅舅要帶阿寶阿武來,阿寶都會寫大字,你比阿武大,要與阿寶哥哥一起,帶著阿武學習。”
長生馬上愁眉苦臉起來,臉蛋皺成一團,哀怨地道:“我不要當哥哥,這個哥哥讓給阿武當哥哥好了。我隻想玩,不想學習。”
納蘭容若瞪他:“你想得美!下去玩吧,彆調皮搗蛋啊。”
長生怏怏不樂下去了,納蘭容若笑著搖搖頭,與盧希寧在暖閣裡坐下,擁著她輕聲說了與納蘭明珠的談話。
“寧寧,阿瑪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大家都有身不由己。我們隻能選擇對彼此最有利的,如果長期在京城呆下去,估計我們父子之間的關係會更加差。先前看到長生那般,我記起了小時候,阿瑪講究抱孫不抱子,從來沒有抱過我一次。他是嚴父,額涅也不算慈母,他們還算把我教得很好。我很感激阿瑪額涅,卻也感到總差了些什麼,也想不出究竟哪裡不對勁,有了長生之後,我才明白不對勁之處在哪裡。父子母子之間,就算是小孩子,相處起來也有門道。不能太過嚴厲,也不能太過慈愛,得有個度,至少要知道孩子在想什麼,關愛的同時,也要尊重他,這些都是在你身上學來的道理。”
盧希寧側頭看著他笑,“我沒有當過母親,尚在不斷摸索著學習。以前我還會埋怨父母,現在我能釋然了,其實他們有自己的生活,他們不僅僅是父母,他們還是自己,都有自己的事業,他們的人生也很重要。”
納蘭容若親了親她的臉,柔聲道:“我對長生沒有要求,隻要他不作奸犯科,平安活著長大,能做出一點點貢獻就萬事大吉了。等我們到老了啊,就侍弄花草頤養天年。”
盧希寧沉吟片刻,起身去書房拿了她寫好的啟蒙教材遞給納蘭容若,說道:“你看看,以前你學過這些嗎?”
納蘭容若認真翻看,裡麵都是些他從未見過的知識,抬起頭看著她道:“寧寧,我不知道你做何想,但是我絕對支持你將這些拿出來。”
盧希寧緊緊擁著他,將頭抵在他胸前,久久之後,她才輕輕推開他,再開口說話,聲音已經沙啞。
“我們那裡有個著名的科學家叫費曼,經常與另外個叫馮.諾依曼的大科學一起散步。馮告訴他,你不要為身處的這個世界負責。費曼開玩笑說,他因為馮的話,變成了個對社會極不負責任的人。有很長一段時日,我其實挺認同馮的話,學術太過純粹,隻需要簡單的去發現世界,探索世界,在自己的研究領域做到極致就好,其他的都無關緊要。”(注1)
納蘭容若靜靜凝望著她,親去她眼角的淚,心疼道:“寧寧,我都懂。人各有各的活法,我不太理解你們那裡的人會如何,至少在史書上,有先賢‘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事開太平。’先賢們也知曉危險,他們仍然會隻身赴險,哪怕能給百姓一丁點幫助,也不枉費此生。”(注2)
盧希寧深吸一口氣,微微笑了起來:“從一定程度說,我們都是傻子,其實做個純粹的傻子很快樂,一根筋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聰明人太多啦,傻子倒顯得彌足珍貴,謝謝你能與我一起變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