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窗緊閉,不見絲毫陽光與微風透進。
元裡目不斜視,一直被帶著走到了床榻前。床的四麵被白色雙層紗幔遮擋,影影綽綽的白色之間,有一道模糊的身影正臥在床上。
在床旁地上,還跪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奴仆。
元裡看到這個奴仆後,不由微微驚訝。
這人正是楚王府中負責采買的劉管事,他已經在府上待了二十年。這兩日元裡管家時,他仗著資曆不聽元裡的吩咐,甚至私下埋怨元裡太過嚴厲。被元裡捉住當眾懲罰後,他才安分了下來。
這人怎麼會在這?
老奴低聲道:“大人,元公子來了。”
床上響起了兩聲咳嗽,一道虛弱卻含著笑意的沙啞聲音響起,促狹道:“原來是夫人來了,為夫這就起身恭候,還請夫人稍等片刻。”
說罷,床上當真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元裡一愣,隨即便忍俊不禁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氣,還是好好躺著歇息吧!”
楚明豐這才停了下來,歎息道:“為夫身子不好,倒叫夫人看笑話了。”
他的語氣戲謔,這一口一個“夫人”、“為夫”卻不含絲毫男女曖昧之情,隻有打趣之意。
元裡沒有想到這位小閣老竟然會是這種性格,明明是將死之人,還能如此幽默地和旁人談笑風生。
他對這樣的人一向欣賞敬佩,“大人如今該好生修養才是,怎麼將我叫來了?”
床帳內又是一陣短促的咳嗽,那陣勢像是要將肺一起咳出來似的。過了片刻,楚明豐才止住咳嗽,他從床幔中伸出一支瘦削修長的手,指了指床旁跪著的劉管事。
“這刁奴不滿你的管束,來找我告你的狀,”楚明豐語氣淡淡,“他說你心存私心,對下打壓仆人,對上欺瞞父母親為自己牟利,闔府上下都對你有所不滿。”
楚明豐頓了頓,忽然輕笑一聲,“自我病了後,總有人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了,什麼謊話都敢遞到我的麵前。”
他聲音越來越低,字卻吐得清晰。劉管事聽得止不住發抖,汗如雨下。
最後,楚明豐側了側頭,朦朦朧朧地朝元裡看了過來,“這刁奴便交給夫人處置了,夫人想怎麼罰他?”
元裡看向了劉管事。
劉管事渾身一顫,神情變得驚恐懼怕,他咬咬牙,沒有在這時轉為向元裡求情,而是急促地膝行上前,砰砰磕著頭,涕淚橫流地咬死元裡,“大人,小仆說的都是真的啊,沒有半字虛假!小仆為楚王府儘心儘力二十年,求大人看一看小仆這顆為楚王府儘忠的心吧!元公子是外男,楚王府如此基業怎可交在他手中,他會謀取您的家產啊!”
元裡靜靜聽著,不由笑了一聲。
劉管事哭嚎的聲音猛地停了,他不敢置信地回頭看向元裡。
元裡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東西似的,失笑搖頭,“你為何會覺得我會圖謀楚王府的家產?”
劉管事看著他的雙眼滿是怨恨,語氣篤定,“楚王府名下單是鋪子便有米糧鋪、油鋪、肉鋪、布帛鋪等諸多鋪子,又有良田上萬,如此家業,你怎能不貪心?”
元裡啞然失笑,在他看來隻能維持表麵繁華的楚王府竟然在劉管事看來如此惹人覬覦嗎?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他感歎地道,“我與你看到的東西何其不一樣。你覺得這已然是無法想象的財富,覺得所有人都會為此而動心。但在我的眼裡,這點小小的東西,當真值得我去圖謀嗎?”
他看著劉管事,俯下身,雙眼裡好像躍動著火,“天下之大,
功業之偉,我眼中看到的,不是這一畝三分地。”
劉管事愣住了。
元裡直起身,看向了楚明豐,“我隻是暫代管家之權,這人就交給夫人處置吧。”
楚明豐不再多言,輕輕拍了拍手。有人上前,拽著渾身癱軟,目光呆滯的劉管事離開了臥房。
楚明豐讓人扶著自己坐起,又令人將床帳束起,慢吞吞地問:“元公子不喜歡管家?”
隨著他稱呼的變化,元裡也明白談話正式開始了,“並非不喜歡,隻是並不想在此事上多浪費時間。”
奴仆在楚明豐肩上披上一道外袍,楚明豐這才朝元裡看去。他長著一張風流名士的麵孔,眉如點漆,眼中含笑,和楚賀潮有三分的相像,透著股文雅灑脫之意。隻是他臉色蒼白,格外消瘦,臉頰瘦得甚至微微凹陷,笑起來的唇也透著股有氣無力的青色。
任誰看著他,都會覺得此人已經時日無多,藥石無醫。
“在下病後便胃口不好,恐怕消瘦良多,形貌醜陋,”楚明豐微微一笑,又調笑道,“夫人見到為夫,是否心中失望,恨不得就此休夫了事?”
元裡抿唇一笑,也跟著開玩笑道:“還好,彆有一番風味。旁的不敢說,在大人麵前,顯得我又俊俏了幾分。”
楚明豐低低笑出了聲。
透過昏暗燭光下的浮塵起伏,楚明豐早已看清了元裡的模樣。
少年郎身姿筆挺,唇紅齒白,眉清目朗。這孩子不過十八,卻“嫁”給了他這個將近而立的人,著實算得上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