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那道聲響落下,晟同君的身體本能微微蜷縮,緩慢地垂下眼眸,看著染紅胸口的血:“嗬。”
血液猶如盛放爭豔的紅牡丹,快速在嶄白的布料上暈染綻開,微喘的呼吸聲,驟然增快的心跳聲,錯雜的在耳邊無限放大著。
他抬手覆在胸口,用指尖蘸了點血色,唇邊壓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深褐色的眼眸對望上宋家家主的臉。
那染血的食指與中指並著彎下,朝著身旁的守衛下達了無聲的命令,桃花似的唇瓣微張,對著宋家家主做了個口型:做得好。
守衛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數十人同時擋在晟同君身前,將他圍在了中心護住,取出背後的弓箭,搭弓射箭,一氣嗬成。
亂箭猶如嘈嘈雨點,在空中形成一道道弧度,流星似的射向宋家家主的方向。
宋家家主自知躲避不及,索性站著不動。
滅了宋家滿門的罪魁禍首,雖是晟同君,可那背後的幕後真凶卻是天君。
隻是天君混在那些黑紗帷帽中,他一時間辨認不出哪個才是天君,與其打草驚蛇,錯殺了旁人,倒不如殺了晟同君,也算是對他地下的家人有個交代了。
他閉上了雙眼,並不懼死亡,似是在迎接救贖與解脫。
淚水簌簌落下,宋鼎鼎下意識驚叫出聲,聲音悲戚似要將陰陽割開:“宋伯父——”
模糊的視線中,卷過一陣風去,隱約透出男人重重摔下的身形。
待她看清眼前的事物,她的身體僵硬地像是乾硬了的水泥,有什麼衝向她的大腦,令她眼前陣陣眩暈——倒下的人,並不是宋家家主,而是裴名。
他背對著眾人,半跪在地上,□□的後背上插滿沒入的長箭,臂彎中仍穩穩當當地抱著失去體溫的屍體,像是屹立不倒的磐石。
溫暖的晨曦,向大地揮灑著燦燦金光,那細碎的光影,從綠林溪間投下,落在他銀霜雪般的發間,根根縷縷垂下的長發,映澄著暖洋洋的風。
看著他脊背上綻開的簇簇血花,她有些想乾嘔,身體卻動彈不得,胃裡翻滾著黏液,臉色煞白如紙。
宋家家主亦呆滯的看著裴名,裂開的唇止不住的蠕動輕顫著:“為,為何……”
為何要替他擋下這些箭矢?
裴名低著頭,沾著露的纖長睫羽垂下,斂去一身乖戾,眉目似是柔和:“這是我欠你的……”
宋家家主沒有聽懂裴名的話,宋鼎鼎卻是聽懂了。
她為救少年時的裴名,栽贓赤離君偷窺龍族公主,引得翠竹殺了赤離君,令晟同君記恨上了她。
因此晟同君才做出逼迫原主當著宋家家主的麵,殺害宋家夫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情。
明明是她虧欠了宋家夫婦,裴名卻將罪過都攬到了自己身上,甚至以身擋箭,以此彌補她對宋家夫婦的虧欠。
宋鼎鼎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天旋地轉地難受,胸口堵著一口鬱氣,硬生生墜得她喘不上氣。
晟同君並不憐憫裴名,他唇瓣微啟:“繼續。”
一聲令下,護衛架起長弓,將箭矢搭在弦上,便要繼續朝著裴名射去。
“夠了——”
眾人循著那聲音看去,隻見鬼皇眯起細長的眼眸,眉梢微微挑起:“此人盜了孤的修魂塔,你們殺他滅口,莫不是讓孤找你們天族要回修魂塔?”
他一襲白衣,懶懶散散靠在舟上,衣決飄然,迎風而動,美得像是從墨水畫中走出的美少年。
明明看著清潤似玉,灼灼如光,從唇齒間吐出的字眼,卻給予人極強的壓迫力,將耀眼奪目的晟同君壓得氣勢全無。
晟同君被打斷,也絲毫不惱,他揮手製止了身旁的護衛,輕笑著看向那最後兩個對銀盆中的血,沒有反應的人。
“摘了帷帽吧。”晟同君胸口插著匕首,唇邊隱隱滲出烏黑的血跡,麵上卻坦然笑著:“不夜帝君……嗯,天君?”
他們立在眾人混亂的嘈雜聲中,僵硬著身體,一動不動。
“什麼?!他們竟是不夜帝君與天君?”
“那為何這人的血,沒有灼傷他們兩人,卻燒傷了其他的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眼看著不夜帝君與怒不可歇的天君,一同抬手掀開帷帽,晟同君眼角微彎,周圍的細紋跟著一起褶起,不夜帝君冷著臉看他:“你可是想清楚了?”
不夜帝君明知道晟同君在這血上做了手腳,卻沒有當眾質問或是嗬斥他,反而語態平靜的問他,是不是想清楚了。
這便是天君與不夜帝君的差距,若不是身旁的人按住天君,天君怕是要衝上去,抓住晟同君的衣領子質問他為何要背叛他們了。
晟同君沒有回答不夜帝君的話,反而垂眸看了一眼胸口淬毒的彎刀匕首,自顧自道:“我一生為天族而戰,從未背叛天族與蒼生百姓……我隻是,想讓塵封的真相重現於世罷了。”
他說著,突然笑了起來:“那血,我確實做了手腳。鬼皇士卒端的銀盆,乃是我調包之後的豬血,真正宋家人的血,在這裡。”
晟同君掐訣去了障眼法,那原本空無一物的腳下,頃刻間便多出了一隻盛著半盆鮮血的銀盆。
天君忍不住怒斥:“你耍詐?!”
“嗬。”他輕笑著,眸中滿是譏誚:“天君說笑,我若是不將那盆血換了,怎麼知道豬血竟是能灼傷人的皮膚呢?”
晟同君慢悠悠地彎下腰,似乎是想將那銀盆裡的血端起來,可胸口綴著一把匕首,隻是輕微的動作,便已經讓血液加速溢出。
他動作不停,雙手捧起那銀盆:“我一早便料到,你們會往他們身上貼炎火符紙……”
晟同君身為天族大將,又曾是天君的左膀右臂,怎麼會不清楚天君的想法。
倘若他不步步緊逼著,天君定會想法子擒走裴名,殺了宋家家主,先暫時平息了此事,待事後再細細鑽研如何堵住眾人之口。
隻要不拿出實質性,無法讓人反駁的鐵證,宋家家主根本扳不倒天君,更無法撼動天族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他狀似幫著天君洗脫罪名似的,先引著天君應下宋家家主以血驗證身份的要求。
待天君上鉤後,他便提出頭戴帷帽,遮住麵容的方式,仿佛是在給天君緩和的餘地,讓天君以退為進,栽贓宋家家主的血有問題。
他將不夜帝君拉下水,就是怕天君情急之下,一時想不到用炎火符紙遮掩的法子渾水摸魚。
他相信不夜帝君,定是會為了天族聲譽,選擇幫天君收拾這個爛攤子。
畢竟事發突然,不夜帝君思考問題時,怕是不能顧慮周全。
譬如,不夜帝君的慣性思維,讓他下意識認為宋家家主的血會灼傷他和天君,便隻讓其他幾人貼上了炎火符紙,而他和天君卻沒有貼。
晟同君便是抓住了這個漏洞,提出讓宋家家主自己選擇一人上前試血,他算到宋家家主不相信天族,定會選擇鬼皇的人來幫忙試血。
而在此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鬼皇那邊,他便趁人不備,用豬血換下了宋家家主的血。
頭戴帷帽的幾人,都按照不夜帝君的吩咐,在手臂接觸到豬血時,催動了符紙,偽造出被血灼傷的假象。
隻有不夜帝君和天君,他們沒有貼符紙,所以其他人都被豬血‘灼傷’,隻有他們兩人毫無反應。
晟同君不慌不忙的解釋著,他唇瓣漸漸失去顏色,煞白的麵龐上,依舊是帶著悠然逍遙的笑意:“當年滅門宋家之事,確是我領了天君之命,前去滅口……”
天君麵上帶著盛怒,猙獰著五官,掙開了旁人的拉扯,近乎咆哮的打斷了他:“住口!你休要血口噴人,你到底收了裴名多少好處?!”
事已至此,連晟同君都親口承認下來,滅門宋家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現場嘩然一片,眾人驚呼不已,天君便是再說什麼,都猶如狡辯般,毫無說服力。
不夜帝君盯著慢慢毒發的晟同君,麵無表情的問:“你這毒,尚且有的解。若你此時回頭,我還可救你一命。莫要鬨到玉石俱焚,牽連了你的親友。”
他這話不說還好,說出來,倒像是刺到了晟同君的哪根神經,晟同君仰頭大笑,癲狂的笑容讓人看了心生恐懼:“我的家人?我哪有什麼家人?”
“我隻有赤離君一人,猶如血親。他與我為天族出生入死,修為儘毀亦在所不惜,可你們呢?”
“天君夫人,僅因一個女子的三言兩語,便認定赤離君圖謀不軌,將元神損毀的赤離君殺了拋屍海底。”
他頸間凸起道道青筋,唾液混合著汙血噴灑在空中:“你們可曾想過,赤離君是為天族而戰,才會損了元神,他雖貪好美色,卻也從未玷汙一人清白!”
晟同君抓緊了手中的銀盆,指甲掐進盆底:“我既然道出真相,便從未想過活著回去,我便是要為赤離君討個公道,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戰神,是英雄,不是貪財好色、醉酒失足跌下海底的窩囊廢!”
說罷,他快步朝著天君的方向走去,即便腳步踉踉蹌蹌,卻步伐堅定,將那銀盆裡宋家家主的鮮血,迎麵潑向了毫無防備,失去理智的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