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從樓外看去,1413室與其他房間並無區彆。整棟公寓不見一絲光,這座破舊而龐大的建築如同陷入沉睡。
不少識安員工在外圍巡邏,臨時安裝的監視器轉來轉去。
鐘成說換回線衣運動鞋,背上多了個帆布書包。殷刃套上黑襯衫,頭發束得格外利落。兩人帶著謝寶財,偷偷摸摸繞到芳華大廈後方。
“真能成?”看著滿牆監控,謝寶財捂緊布包。
殷刃食指按上嘴唇,衝謝寶財比了個“噓”的手勢。
鐘成說理理線衣,背對謝寶財,將識安工卡掛上脖頸。他大大方方上前兩步,攔住了巡邏的工作人員。
男工作人員看了會兒鐘成說的工卡,麵露疑惑:“你們現在來做什麼?”
“聽說下半夜要無差彆清理。”鐘成說扶扶眼鏡,聲音不大,“我們之前來過這調查,我把研究U盤丟在裡麵了。聽說清理行動會影響數據存儲設備,裡麵的研究數據對我很重要……”
他們來找謝寶財前,做足了準備。
鐘成說去公安局排查高夢羽的潛在仇家,看裡麵有沒有麵熟的人;殷刃則去旁敲側擊了什麼叫“無差彆清理”——
識安會在建築外安排大型法術,對於建築內的邪物進行無差彆攻擊。
這樣的攻擊不會破壞死物,但對普通生物有一定危害,數據存儲設備也有損壞的可能。
公寓內彆說租戶,芳華大廈裡的貓貓狗狗都被識安轉移了。清理開始前幾個小時,建築內半個活物也不會有。
清理的準備工作已然準備完畢,符行川在芳華公寓四周布了密密麻麻的術法陣,保證認知汙染不至於外溢。他本人安排好處理方案,隨即被抽調去其他現場。
絕好的潛入機會。
正如兩人所料,工作人員按按太陽穴:“間隙還沒找到,離清理就剩倆小時。你們彆瞎折騰,東西丟哪兒了,我去拿。”
“實在不好意思,丟在彆的租戶家了,我還特地把人家找來開門。我們帶人上去就好,不麻煩您。”
鐘成說指指謝寶財,殷刃也適時晃晃黑印工卡。
謝寶財腦子不慢:“啊對對,趕緊讓咱進去,我們快去快回嘛。”
工作人員猶豫幾秒:“行吧,包都開一下。”
鐘成說配合地拉開書包,裡麵隻有兩三捆安全繩,以及配套的幾個金屬繩鉤。
“裡麵有間隙,我們怕遇到危險,這是逃生用的。”鐘成說語氣緊張。
眼見要檢查到自己,謝寶財有點慌神:“檢什麼查!我好心幫忙,你們還逮小偷一樣搜我身,好人沒好報哇!你是警察不?有這權力沒?”
他連連後退幾步,腰板一挺,臉漲得通紅。鐘成說抱歉地看向工作人員,一臉“我也沒辦法”的表情。
“行了行了。”
工作人員頭大如鬥,他瞥了眼謝寶財癟癟的舊布袋,擺擺手。
“趕緊去,最多1小時。注意點,要超了時,你們隻有倆結局——要麼被間隙吞掉,要麼被開除。”
鐘成說接過防護服,點頭如雞啄米。
工作人員打開被鐵鏈捆好的後門,反複叮囑:“快去快回啊。”
芳華公寓內一片黑暗,唯二的光源來自綠瑩瑩的緊急出口,以及亮起又熄滅的慘白感應燈。電梯還在運作,一行人徑直來到第十四層。
打眼望去,第十四層和其他樓層沒區彆。
公寓門密集整齊,像是一排嵌在牆上的棺槨。除了彼此的腳步聲,三人聽不到任何聲響。
“不是來找人嗎,咋還套個袋子。”謝寶財狐疑地揪揪防護服。
“高夢羽在走廊裡灑了農藥。”鐘成說語氣毫無起伏。
演技另說,對於此人信口雌黃的功力,殷刃生出一絲微妙的敬佩。
謝寶財笑了兩聲,沒再問。也好,有這東西擋著,待會兒血不會濺身上。他的衣服可是寶貝侄子買的,值好幾百塊呢。
三人很快來到1413室門口。
鐘成說與殷刃對視一眼,彼此點點頭。
為了方便調查,1413室的門一直沒上鎖。鐘成說抓住門把,利落地拉開防盜門——
門內安安靜靜,所有擺設還是上回的模樣。謝寶財第一個衝了進去,四處探頭探腦。
“咋回事啊這,姓高的娘們呢?”他按捺不住,一進門便目露凶光。
呯的一聲,防盜門在他背後關上。
三人全進了這間不大的公寓。月光從大敞的窗戶裡灑進來,雖然沒有燈光,房內依舊很明亮。銀色的光輝拂過地磚,朦朧而靜謐。
奇異的是,儘管眾人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晚風,窗簾卻一動不動,仿佛凝固在了空氣裡。
“耍我是吧,這哪裡有人!”公寓房間不大,謝寶財急火火轉了幾圈,聲音尖利起來。
鐘成說沒理老頭,他站去謝寶財與窗戶之間,麵朝明亮的窗子。
半晌,他清清嗓子。
“叔,謝超死得那麼慘,你是不是想殺了高夢羽?”
謝寶財拿包的手緊了緊,他吐了口痰,露出焦黃的牙齒:“是又咋地,難道那婊.子不該死?”
鐘成說嘴角顫了顫,似乎是要露出一個微笑。
可惜他背對著其餘二人,在這個角度,殷刃瞧不見他的表情。
“喵嗚……”
謝寶財話音剛落,一聲軟綿綿的貓叫聲響起。
緊接著,空氣中發出“咚”的一聲怪響。如同手術刀割開皮膚,窗戶前憑空裂開一條縫隙。
灰黃黏液順著縫隙徐徐淌下,在空氣中拉出一道道黏膩細絲,悄無聲息地融入地板。肥大肉肢泥鰍般鑽出,它們行動規律,連動作都左右完全對稱。不出五秒,詭異的“花朵”再次綻放。
它的“花心”正對三人。
濃稠黑暗中,十四點紅光不見閃爍,隻是時不時移個位置。
柔軟肉肢在房中輕舞,節奏快而規則,如同心臟律動。隨著肉肢“開屏”,腦溝回似的皺褶在月色中泛起水光。
謝寶財不嚷嚷了,他呆滯地瞧向順牆壁延展的龐然大物,漸漸露出個不屑一顧的笑。
“哈、哈哈,我以為是什麼,賤貨養貓還沒養夠……”
老頭似乎對麵前的東西失去了興趣。他轉向離自己最近的殷刃:“不是說好拍高夢羽嗎,那女的在哪?要是你們真誆我,我要告你們詐我進來,還騙人家警察……”
這就是認知汙染麼?殷刃饒有興趣地觀察。
至少目前看來,鐘成說似乎還沒事。
這隻“貓”實力不弱,比起之前那些邪物,它的手法還要自己正兒八經探查。
殷刃低下頭,黑發垂下,他的雙眼泛出一層鮮紅微光。
此時此刻,殷刃眼裡的謝寶財如同一個發芽土豆。老人的眼鼻耳口漸漸鑽出半透明的瘤子,連關節處也冒出不少。
那些肉瘤密密麻麻鑽出皮膚,快速長大拉長,朝天花板的方向伸展。
它們半虛半實,質地接近於“貓”的肉肢,看起來像一顆顆畸形大腦。肉瘤根部,毛細血管似的細根裹著煞氣,正往他體內伸展。
問題不大。
及時切除這些東西,儘快殺死鑽入體內的細根,還是能治的。
就是有點礙眼。
殷刃眼睛迅速回歸原狀,恢複相對清爽的視野。他深吸一口氣,哆哆嗦嗦地喊:“鐘、鐘哥小心,你麵前好大一隻怪物!謝寶財他不對勁,我們還是逃吧——”
謝寶財兢兢業業地配合:“年、年輕人眼多手多了不起?老子年輕的時候,也有七八根手腳……”
說這話時,老人動作分外扭曲怪異。
他不再雙腿站立,而是以一個奇特的姿勢匍匐在地。他的四肢彆扭地抻著,像是長出了看不見的肢體。
等趴穩當了,謝寶財用幾乎要折斷脖子的姿勢扭過頭。老人一雙眼朝上翻,死死盯住殷刃,聲音越來越洪亮。
“看不不起老人是是吧,等你你們老了,眼眼睛也也也會掉。快快把高夢夢夢夢羽帶過來來!”
謝寶財唾沫四濺,聲嘶力竭,口水順嘴角不住流下。隨著他身體蠕動,布包蹭在地上,那把鋒利的刀掉上瓷磚。
老人一口咬緊刀刃,他的嘴唇被刀刃割破,口水和鮮血一起滴下。神奇的是,他的聲音依舊清晰,也不知道怎麼發的聲。
“恨爛貨爛貨爛恨貨殺殺爛貨恨恨爛貨,殺人人人殺殺恨人恨恨償殺償恨命——”
殷刃:“……”
哇,新時代的風格果然激烈,千年鬼王歎為觀止。
殷刃看夠了,他矮下身子,人口奪刀:“大爺,這是管製刀具,不能隨便拿出來。”
謝寶財滿嘴鮮血:“殺、殺殺……”
“殺人犯法。”鐘成說冷靜補充。
謝寶財:“……”
他開始努力爬向那隻“貓”,嘴裡以非人的速度瘋狂囈語。
殷刃一腳踩住謝寶財的衣角,止住老頭作死的步伐。他把那把刀藏在身後,語氣驚恐依舊:“鐘哥你快看看,你看我們有幾隻眼?”
“每人兩隻。”
鐘成說回了個頭,緊接著又去看那舞動軟肢的怪物。
“彆慌,我能看見麵前的東西,它應當是某種肉眼可見的動物。”
“你不覺得是貓?”殷刃“緊張兮兮”地補充,故意大聲咽了口唾沫。
“我覺得是可以發頂刊的全新物種。”
鐘成說聲音平穩,語氣裡帶著濃重的遺憾。他半步沒退,就這樣站在龐大的怪物麵前,看起來甚至有點……激動?
“我明白前輩們為什麼拚命往識安鑽了,可惜我的專業不是動物學。”
鐘成說直勾勾盯著“貓”,目光裡帶著詭異的憐愛,仿佛在看一篇待發表的一作論文。
“你不要慌,識安的防護服能防住毒素。通常來說,這東西既然擅長錯覺方向,它本身攻擊力應當不強。”
殷刃幾乎要為搭檔鼓掌。鐘成說同誌的膽量著實驚人,可能肚子裡九成空間都給了膽。
但就他的經驗看來,鐘成說的判斷還真挑不出錯。
“可、可這真的嚇人!”鬼王大人敬業地嚷嚷。
“喵嗚……喵嗚!”
見兩人沒被汙染,那東西的叫聲漸漸急促起來。
聲音從裂縫深處不斷飄出,裂縫驟然擴大了些。滿屋子軟肢律動得更快,其中兩根順著鐘成說的臉側彈射而過,直衝謝寶財麵門。
它仍然不打算放過謝寶財。
“啪啪。”
兩根軟肢攻擊未半,中道被逮。鐘成說將它們一把薅住,動作格外堅定用力。
“我們已經控製住那個老人了,識安會保證高夢羽的安全。”鐘成說好言相勸,“放了高夢羽,這樣下去,她會被你殺死……”
然而那東西聽也不聽。
鐘成說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記肉肢。“貓”氣憤地抽上鐘成說,差點將他的麵罩打飛。
“無法交流,攻擊力道約等於普通成年男性。”
鐘成說後退兩步,提高聲音。
“殷刃,再刺激一下謝寶財!”
殷刃:“?”是嫌“貓”揍得不夠狠嗎,難道那東西觸感很好?
不過為了扮好六神無主的狀態,殷刃薅起謝寶財,充滿感情地播報:“我們兩個都是高夢羽的朋友,今天是來給你個教訓!”
果然,謝寶財脖頸血管凸出,老人蛞蝓般掙脫衣物,滿地亂爬,嘴裡喃喃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吐字清晰,可惜字詞之間毫無聯係,兩人已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貓”也發了狂。
篤篤篤的怪聲接連響起,原本的裂縫擴成一個渾圓黑洞。
以這個巨大黑洞為中心,公寓裡出現了大大小小幾十個的黑洞,像是空間被戳開了無數孔洞。更多軟肢從黑洞裡往外鑽,四處亂探。
謝寶財的行事也越來越怪異。他赤身露體,仿佛一個扭曲成團的繩結。老人肢體怪異交纏,在地上不停伸縮——他似乎還在找那把刀。
殷刃心裡嘖了聲。
要是繼續磨蹭下去,謝寶財可就不好醫了。這老頭惡毒歸惡毒,但他還沒來得及殺人。萬一謝寶財瘋在這,他們倆真的要跟識安說再見了。
或許想到了同樣的事,鐘成說瞄了眼滿地亂爬的謝寶財:“你把老人家帶出去,幫我把繩子固定在室外,彆再進來了。”
“你……”
“那些軟肢的運動方式有瑕疵。”如同水中遊魚,鐘成說靈巧地躲避著攻擊。“有一處地方動作不規律,數量也不對,它應該在護著什麼……這些黑色的洞,就是間隙了吧。”
鐘成說一邊避開軟肢,一邊把兩根登山繩結實地捆在腰上。隻見他隨手一甩。其中一根牢牢卡上窗外護欄,他將剩餘的那根拋給殷刃:“把它固定在鄰家防盜門上,快!”
這小子要主動入隙。
殷刃接過繩子,這回他沒佯裝恐懼,隻是歎了口氣。
“進去之後,無論你摸到什麼,彆睜眼。”
鐘成說動作頓住片刻。
“一點直覺,就當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殷刃握緊藏好的刀,“去吧,大英雄。”
鐘成說衝他點點頭,他撥開滑溜溜的腥臭軟肢,朝目標黑洞衝去。
下一刻,他的身影被黑暗吞沒,徹底從屋內消失。
如同被按下暫停鍵,滿屋子軟肢凝固了。“貓”似乎懵了一陣,繼而陷入暴怒。無數軟肢裹上繩子,一部分試圖抽出卡在窗欄的繩鉤,一部分試圖將殷刃手裡的固定端奪過來。
殷刃並沒有按照鐘成說的囑咐離開。
他隨便一腳,謝寶財被他踹去牆根,當場撞暈。殷刃衝“貓”笑起來,他當著它的麵,將繩鉤緩緩送入胸腹。
繩鉤透過襯衫縫隙,臍帶般沒入殷刃皮膚。
固定好繩鉤,殷刃拿出那把刀,在手中輕快地挽了個花:“這樣鬆快多了……啊,我忘了,你聽不懂人類的語言。”
【這樣呢,能明白嗎?】
這回殷刃沒張嘴,屋內回蕩著一股讓人不適的振動。
【讓那個人帶走高夢羽,這事還有的談——我把繩子係在脊柱上了,你搶不走的。】
“貓”的動作猶豫了一瞬,十四隻眼睛瘋狂滑動。它不再喵喵叫,而是發出不成調的噪音與嘶吼,聲音裡滿是抗拒與憤怒。
【……到底是畜生神智麼。】
“吱啊啊——啊啊啊啊啊——!!!”
“貓”高聲嘶叫,軟肢開屏般根根展開,露出其中密集而詭譎的花紋。它們一刻不停地變幻,幾乎要貼到殷刃麵前。
它終於不再窩在間隙裡,整個軀體暴露在外。
無數軟肢交彙處,是黏連在一起的十四顆赤紅球體。球體根部長著柔軟的葡萄狀黑灰肉塊,上麵遍布手指粗細的漆黑孔洞。
其中有一大塊顏色較淺,形狀微缺,像是還沒長好的新生組織。
然而就是這近乎一團糟的長相,它仍然極富對稱美。乍一看,這東西有點像腐敗的“十丈垂簾”花,或是某種動物的細密肋骨。
……總之跟“貓”這種生物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引出來了,殷刃彎起眼睛。
【一招反複用可不好,容易被人看穿——你要汙染認知,首先要解析記憶。來吧,我的記憶隨你看。】
他沒有動,滿屋子軟肢一擁而上,瘋狂蠕動,幾乎將殷刃包成一個繭。
兩三秒過去。
噪音般的慘叫聲響起,那些軟肢像是被火焰撩到,猛地收縮退後,繼而僵在半空。
【我的記憶是不是很有意思?】
“吱呀……呀啊……呀啊啊啊……”
它發出飽含恐懼的小聲哀鳴。
【你說什麼?外麵有人戒備?沒關係,我不打算用凶煞的力量。】
殷刃不再玩刀,轉而咕噥起來一串音節。
那些音節急促而不失韻律,像是遠古傳下來的歌謠。
如果符行川在場,那位修行者一聽就能辨認出來,那無疑是人類能夠使用的正統術法。
殷刃長發不知何時散開,它們同樣凝固在空中。空氣中出現令人反胃的扭曲,屋內擺設微微震動,發出細微的喀噠聲響。
突然,吟唱停了。
【稍等下,我不想用自個兒的血。】
殷刃挪去昏迷的謝寶財身邊,用刀劃破老人手臂,嘴裡還嘰嘰咕咕:“不是我怕疼,實在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太衝動,動不動喊打喊殺。人家小姑娘真沒做錯啥,我劃你一下,也算賠人家的精神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