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光明正大側過頭,看鐘成說寫字。老太太口音有些重,他剛好聽得有點艱難。
彆說,除了能學到新名詞的寫法,這場景還挺賞心悅目的。
鐘成說似乎察覺到了殷刃的注視。他筆尖停了兩秒,繼而微微調整姿勢,好讓殷刃看得更容易些。
“……識安之外,科學崗的定義沒那麼嚴格。‘夜行人’和‘沉沒會’這兩大組織裡,‘科學崗’和‘非科學崗’的分工很模糊,也沒什麼搭檔工作的做法。”
台上老太太還在繼續。
“拿‘夜行人’這個非官方團體來說,他們的科學崗未必是正規學者,可能是受過軍事訓練的人、民科、甚至這方麵有自信的普通人。”
鐘成說在“夜行人”三個字上圈了個顯眼的圈。
勞斌瞟了眼瘋狂筆記的鐘成說,積極舉手:“老師,我有疑問——要是沒有玄學人士搭檔,科學崗的人要怎麼應對邪物?”
老太太頓了會兒。
“兩種手段。”
她嘶啞著嗓子講道。
“攻擊操控邪物的活人,或者使用靈器戰鬥。科學崗無法使用術法,但能用符文、靈器等不需要額外操作的‘成品’……嗬嗬,小夥子,你是科學崗吧?要不要買我的……咳咳。”
說到一半,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把剩下的話吞了回去。
台下,鐘成說眉毛顫了顫,苦著臉劃掉寫了大半的話語。
“總之,現存的三大玄學組織裡,‘夜行人’門檻最低,組織最鬆散,人數也最多……如果說識安是維護秩序的正規軍,夜行人更像給錢就乾活的雇傭兵。他們那邊可不缺奇人異士,某些人不是來不了識安,就是不想來罷了。”
老太太又恢複了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比起‘夜行人’,你們更該小心‘沉沒會’。”
殷刃呼吸一頓,他將視線從鐘成說的筆記上挪開,看向老人。
“沉沒會是標準的犯罪團夥,雛形在鞏朝就有了,千年來蟑螂一樣掃不乾淨。它算是識安的老對頭,裡頭都是貨真價實的瘋子——這群人最喜歡找人做不平等交易,淨搞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說到這,老太太的語氣少見地嚴肅起來。
“要是遇見沉沒會的人,無論他們開出的條件多優厚,你們啊,聽都不要聽——天上不會掉餡餅,尤其是和玄學沾邊的事,好運可能要你拿命去換。”
這番說辭相當空洞,充滿了“不要吃陌生人給的糖”那種教條感。對付小孩還行,成年人很容易有自己的想法。
比如此刻。
勞斌再一次壓低聲音,衝鐘成說嘀咕:“嘿,那麼嚴重?咱們不是對怪事抗性高嗎,能不能拿了好處就……”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陣毫不掩飾的嗤笑。
講台上,老太太發出嘲諷的笑聲。她慢悠悠轉過身,麵朝勞斌,艱難地張開雙眼。
勞斌渾身一顫,當場乾嘔出聲。
老太太的雙眼就像兩顆凹凸不平的珍珠,每顆上麵混著四五個變形的瞳孔和虹膜。那些瞳仁擠在一起,不時遊動一下,仿佛某種活物。
“我當初也想拿了好處就走呢,看看沉沒會送了我啥禮物。”老人笑著說,“要不是這茬事,我現在該在夜行人養老。”
勞斌擦擦嘔出的口水,噤若寒蟬。
然而老太太並不打算放過他——她從台上走下,緩緩蹭到勞斌與鐘成說眼前,兩隻雞爪一樣的手撐住桌邊。
“既然能進識安,你們的科學崗指標不低,有的人甚至可能是‘滿分’。”
老人垂下頭,自上而下“瞧”著兩人。她的皺紋聚起,臉上笑容愈發慈祥。
“可惜哪,就像世上不存在‘絕對光滑的平麵’一樣,也不存在‘絕對不信’的人——作為科研工作者,你們起碼擺脫不了兩樣東西。哪怕是那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李念,也逃不過這個……”
“什、什麼東西?”瞥了眼還在瘋狂筆記的鐘成說,勞斌咽了口唾沫。
“對同類最基本的共情。”她答道,“以及對未知最本能的恐懼。”
老太太雙手合攏。
“要是科學指標高就能橫著走,識安的凶煞哪還用被這樣小心看管……不、不,凶煞那個水準太高,頂級詛咒靈器就行。”
“隻要它能讓你動搖一瞬——哪怕是你們自己都未必察覺的,潛意識那種動搖。它們僅僅需要這麼個微不足道的裂痕。”
她合攏的雙手錯開,做了個擰的動作。
“然後,哢吧!”
室內鴉雀無聲,興許是老太太的氣勢太強,連覃樂樂都本能地收了呼吸。隻有鐘成說板著一張臉,在筆記本上規規矩矩寫下“哢吧!”兩字。
殷刃努力繃住臉,好容易才忍住笑意。
看到鐘成說的反應,老太太倒也不介意。她嘎嘎笑了兩聲,撐起身體。
“當然啦,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肯定也有那些什麼都不在乎的人——那種人要麼在監獄,要麼在去監獄的路上。”
說完,她意味深長地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才弓著腰走了回去。
見老人走回講台,勞斌狠狠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
老太太隻當無事發生:“接下來,我得重點講講沉沒會的曆史……”
……
平安莊園彆墅區,8號彆墅。
平安莊園剛建成時,主打高端客戶市場。小區裡部分戶型是高檔彆墅,還專門請了世界有名的設計團隊操刀。
現在也還有不少人住在彆墅區,隻不過真正的有錢人老早就搬走了。剩下的彆墅要麼改成了小公司辦公室,要麼由那些不信邪的狠人繼續住。
比如毒梟“劉爺”。
“劉爺”真名劉愛郜,差兩年就六十歲了。他自然不會自己置辦房產,這棟彆墅在他的某個情人的親戚名下。
劉愛郜挺中意這裡的風景,僻靜的環境更是深得他意,他索性在這長住了幾年。
至於平安莊園的鬼怪傳說——他進敢舉槍殺人,滿地腦漿子隨便踩。他退敢玩燈下黑,連在周遭晃悠的警方業主都不怕,還怕鬼?
既然敢玩燈下黑,他完全不擔心被來往的警察認出來。“生意”做大後,劉愛郜有個十年沒露麵了,彆說警方,很多小弟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今天,劉爺的心情不怎麼好。
如今城區改良,監控完善,緝毒警的“眼睛”越來越多。比起十幾年前,最近的快錢格外難掙。
先前招下線,劉爺還會讓手下查個三五遍。除了揪臥底、考能力,他還明令禁止又販又吸。現在他們沒人可挑了,隻能從那群扶不起的癮君子裡拔高個。
月底有樁大生意,他剛找到個不怕死的馬將帥。結果這人夥還沒入,隔天就暴斃了。
當然,癮君子吸多了發瘋,啥時候橫死都不奇怪。但這人死得邪乎,劉爺不得不留了點兒心。
“怎麼回事?來,說說。”
劉愛郜給手機開了個免提,慢悠悠點煙。
手機對麵的人唯唯諾諾:“不、不清楚……我這邊很小心了,肯定沒被條子發現……”
“警察?警察可不會把人切成肉末。”劉爺吐了個煙圈,“我問的是沉沒會那群瘋狗,這一看就是他們乾出來的好事。”
“我、我們隻聽說和個小丫頭有關係。萬興街那邊的人傳的,這幾天條子一直在找那丫頭。”
劉愛郜按了按太陽穴,語氣裡多了點冷意。
“我不關心這些細節。你人手找好,等日子到了,隻要有來路不明的人靠近平安莊園,一律給我處理乾淨。”
“那您這邊……”
“正好住膩了,換個地方。”
“您、您要搬家?”手機對麵的人語調愈發慌亂,聲音裡透出極深重的恐懼,“劉劉劉爺,您可不能放著我們不管……”
“這事兒要能辦漂亮,以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劉愛郜把煙掐滅,“你們比我清楚,無論是警察還是沉沒會,隻要沾上一個,大家一起玩完。”
“明白!我這就去找人——”
“蠢貨。”劉愛郜直接掛斷通話,輕蔑地罵了句。
劉愛郜又點了一根煙,晃去了自己臥室。他在床頭櫃裡翻找大半天,翻出一根古怪的掛墜繩。
掛墜繩是專門定做的,據說兩輛卡車都拉不斷,上麵串滿了華貴的金玉珠。隻看掛繩,這像是根價值不菲的男士項鏈。
掛墜最下方,則是一個空蕩蕩的黑色織物包。這種材質不太漂亮,但一看就很結實。
劉愛郜看了眼周圍,鎖好臥室門,小心翼翼地取下脖子上的同款掛墜繩。
他解開胸口的舊掛包,將裡麵的東西輕手輕腳地取出,塞入嶄新的織物包裡。緊接著他束好包口,將更結實的吊墜繩掛上脖子。
在塞回衣物前,午後陽光在黑色小包上一閃而過。
它緊緊束著口,紮成一個扁扇形。陽光照耀下,黑色織物泛出一層幽光。
乍一看,像極了某種鱗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