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號樓601室。
晚飯後,鐘成說早早把自己關進了臥室。殷刃等鬼市開的時候,他正在室內查看試紙。
各項詛咒對鐘成說本人無效。但很多時候,作為“閻王”,他需要驗證現場的詛咒殘餘。於是鐘成說重金邀請高超靈匠,打造了這樣一套試紙。
這是他鑒彆未知詛咒的殺手鐧。
試紙用一張少一張,鐘成說不太舍得用。可惜前些日子,他已經用光了其他驗證方法。
他身上似乎沒有詛咒。
這套精密試紙是他最後的希望了。見殷刃出了門,鐘成說立刻掏出試紙。
他跑進主臥衛生間,用自己的血液混入藥水,將提取物點上一張張試紙。暗紅試紙逐張懸掛而起,小小的衛生間氣氛邪異起來。
試紙們在細繩上輕輕搖晃,仿佛一串串風乾的屍體。鐘成說坐在馬桶蓋上,一動不動地模仿“思想者”雕塑,鏡片在衛生間的燈光下泛出一層白光。
時間緩緩流逝,血液藥水徹底乾涸。試紙顏色分毫未變,連水浸過的痕跡都沒有。
還是沒有詛咒的跡象。
這不對,鐘成說繼續在馬桶蓋上沉思。
既然不是即死的詛咒,下咒目的多半是威懾。可是用這種無法驗證的微妙詛咒,根本起不到有效的“威懾”作用——就算是忌憚識安,這樣做也太轉彎抹角了。
他們住在一起,殷刃還知道他父母的住處,不知道有多少種手段可以牽製他。
煞氣汙染也不對,煞氣於他,就像水珠滾過荷葉,留不下任何痕跡。
想了半天沒結論,鐘成說默默回收試紙,將燒過的紙灰衝入馬桶。
殷刃出了門,他的住所恢複了以往的安靜。門外不再有影視作品模糊的音樂和台詞,也聽不到另一個人的笑聲和走動聲,安靜得有些突兀。
鐘成說忍不住打開臥室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不如調查到底。
殷刃很喜歡待在客廳,他幾乎沒有回過臥室,洗漱完也要躺回沙發。鐘成說反鎖好門,慢慢靠近客廳的沙發,仿佛那是什麼沉睡的猛獸似的。
閻王先生做了個深呼吸,學著殷刃的樣子躺了下去。
這裡有什麼特彆的麼?
是容易監視他的臥室?還是占據了最有優勢的戰鬥角度?鐘成說躺在柔軟的沙發上,目光掃遍客廳。
這個角度,他隻能看到“腳下”的落地窗。落地窗內鑲著海穀市夜景,萬家燈火無比璀璨,讓人有種浮於星河之上的錯覺。
難道是因為“熱鬨”?
畢竟殷刃說過,自己喜歡熱鬨的地方……
沙發柔軟,軟墊被殷刃醃入了味兒。那股細微的香味將他淹沒,鐘成說的眼皮漸漸沉重。放鬆與戒備同時湧上,他的心跳又亂了起來。
太糟糕了。
依次排除了心臟疾病、未知詛咒、煞氣汙染……難道真如孫棲安所說,是“心理因素”?
鐘成說知道自己不擅長與人相處,為了確保身份不暴露,他會預設各種場景——比如與陌生敵人周旋,比如與親朋好友相處。甚至被識安問話、與同事相處的細節,他也提前在心裡預演過無數次。
但殷刃不一樣。那人堂而皇之地闖入他的領地,有事沒事來個突襲。有這麼個家夥在身邊,鐘成說漸漸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不對,他應該先推測殷刃的目的。
看殷刃的表現,那人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隻是按兵不動……殷刃潛入識安,也什麼都沒做……殷刃究竟……
時間指向淩晨一點,鐘成說慢慢闔上雙眼。
牆角的胡桃、陸談飛:“……”
胡桃:“他這是在打盹嗎?怎麼跑來沙發上睡?”甚至忘了戴睡帽。
陸談飛:“可能是擔心小殷。”
胡桃:“殷刃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走吧陸哥,我教你——”
她的聲音被手機的震動聲淹沒。
沙發上的鐘成說瞬間睜開眼,他敏捷地抓起手機。
【水果刀:鐘哥在嗎】
【水果刀:我在鬼市,急急急[衰]】
鐘成說:“……”他就知道這家夥不老實,果然還是出事了!
【終成正果:?】
【水果刀:能不能借點錢】
鐘成說緩緩放下手機,躺回沙發。他一定是睡迷糊了,才會夢到這種“殷刃大半夜擾人清夢隻為借錢”的橋段。
可惜手機還在震個不停。
【水果刀:救救我!很重要,說不定和案子相關,可以報銷!!!】
【終成正果:“說不定”?】
【終成正果:算了,你需要多少?】
【水果刀:10萬】
【終成正果:………………………………】
【終成正果:我沒有這麼多,有也轉不過去,要我幫你報警嗎?】
【水果刀:[苦澀]】
……
一個小時前。
“無妨,帶路。”殷刃說。
彭老狗桀桀笑了兩聲,他弓起腰背,帶著殷刃走向街道角落。
那些古裡古怪的老房子存有縫隙,剛好能容一個人側身通過。老屋門窗黑得純粹,相比之下,那些縫隙不怎麼起眼,更像是溢滿汙水的河溝。
彭老狗帶著殷刃貼邊行走,很快找到兩間相鄰的大宅。它們一個看起來像古代民居,一個瞧上去是個老式酒樓,之間的縫隙略寬,填滿渾濁的夜霧。
與其餘的建築縫隙不同,這道縫隙兩側貼了紅豔豔的春聯,似乎要將兩個大型建築縫合起來。春聯上的字像是嚼碎的骨頭,看不出寫了什麼內容,隻有紅紙鮮豔欲滴,如同剛浸過血的白綾。
一個鎮墓獸的石雕被橫放在縫隙入口處,化作一條石門檻。
彭老狗一頭紮進巷子。
入巷如入水,鬼市裡的人聲一下子悶下去。身前身後隻剩灰蒙蒙的霧,以及彭老狗搖擺的身影。明明該是筆直的路,走著卻越來越彎。青石路麵漸漸變為爛泥,踩起來咕嘰咕嘰響。
兩人拐來拐去,越過不知多少個岔路口。
“到嘍——”這道聲音非常尖細,應當是彭老狗身上的人麵瘡。
殷刃抬起頭,正看見麵前兩個白底黑字的巨大“當”字。
當鋪有個兩層樓,雕欄畫棟,格外氣派。它建在一條大道的儘頭,兩側全是三四米高的大白牆。牆上掛滿各式各樣、參差不齊的紅燈籠,萬事萬物全刷了層紅光。
再往上看,最頂上不再是晴朗星空,而是一片濃稠的黑暗,
不知何時,他們再次被人潮裹挾。不過這一回,他們身邊的人全都沒有遮臉。
這邊的老人拎著鳥籠,籠中小鳥蹦蹦跳跳,口中不時傳來尖銳難聽的嘶啞慘叫。那邊的年輕人背著潮包,拉鏈縫隙裡閃出密密麻麻的瞳孔反光。
淳樸的農婦挎著竹籃,遮布下露出兩三隻乾癟人手,枯瘦的手指不時抽動兩下。穿著紅布衫的小孩兒跑來跑去,咯咯直笑。仔細一看,那孩子五官居然全部長在顱頂,笑聲順著天靈蓋往上飄。
殷刃粗略一估——此處的人與鬼市客人實力完全不同,足足強了一個檔次。
他下意識屏住氣息,姿態謹慎了些。
“哎喲,覺出不對了?”彭老狗哈哈笑道,“鬼市嘛,趕集似的地方,大家夥隨便買點日用品。真有幾分本事的,還用走那種麻煩渠道?”
老頭兒伸長脖子,擺出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鬼當鋪’是淘好貨的地方,你現在瞧見的,也不過是夜行人裡的‘中層’。像是閻王、泥肉張、吳老仙兒那種等級,無論想要什麼,隻要他們開口,自會有人找來奉上。”
“那個是誰?”殷刃指指門口的“人”。
那分明是一隻梳長發、穿古裝的僵屍。它青紫的皮肉緊緊扒著骨頭,腦袋上扣著頂瓜皮帽,鼻梁上架了副金絲圓框鏡,嘴裡還嘬著支……電子煙。
它不停吞雲吐霧,眼窩中兩隻琉璃眼滴溜溜亂轉。
“那就是‘鬼當鋪’的主人,大家都叫它老僵。”
彭老狗神秘兮兮地介紹。
“僵屍可是世間少有的‘有實體邪物’,這年頭都瀕臨滅絕了。老僵這人自閉,在鬼市一住住了三百多年,才留了個囫圇身子。”
同為“有實體邪物”,殷刃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小孟婆一定會來?”
“次次都有她,她喜歡在這淘材料。要沒有,我把姓兒倒過來寫……走,咱進去。”
“不用倒過來寫,她不在的話你退我一半錢。”殷刃建議。
彭老狗權當沒聽見。
當鋪也就殼子像當鋪,內裡更像個說相聲的戲樓。底下一排排方桌,上麵擺了好些瓜子果品。台上掛著金紅相間的布景,兩側懸著雙黑木對聯,這回上麵的刻字是正經字——
上聯:愛恨情仇無新事
下聯:悲歡離合有故人
橫批則歪歪斜斜刻著:不要吵鬨
最前排早就坐滿了人,彭老狗拉著殷刃瘋狂擠人堆,終於尋了個能站的角落。這裡離台子較遠,好在沒有太多遮擋,能勉強看清台上狀況。
等台下沒空當了,老僵搖著白綾蕩去台上。它悠哉地收起電子煙,拍拍身上鬆鬆垮垮的綢布衣服,衣領彆上一個麥克風。
“拍賣準備開始。”與乾枯的外表不同,它的聲音極富磁性,“老規矩,今兒就拍十八件。各個都是我精挑細選的,各位客官瞧好兒。”
先擺上的是個老式收音機,天線上裹滿血跡,機子裡不時發出沙啞的嗤嗤聲。老僵隨便將按鈕一旋,隻聽那嗤嗤聲變成了人聲。
【……老規矩,今兒就拍二十二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