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大大方方上前,和藍馬甲熱情打招呼。
紅軟帽則站起身,做了個自我介紹:“我叫呂娜娜,這是我堂哥呂輝。呂光祖是我們家的遠親,我們都和他打過交道。”
盧小河睡了個飽,又恢複了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樣:“這兩位是來提供線索的。”
鐘成說:“線索?”
“是的,他們一早就來了,剛好趕上呂光祖那邊檢查結束。”
盧小河切換顯示屏上的畫麵。
“經過檢驗,呂光祖身體相對健康。他三餐和排泄均正常,沒被肉俑之類的法器頂替,體內也沒有稀奇古怪的毒素、凶煞之力或者控製器具……總的來說,他現在的行為完全清醒自主。”
“識安的檢查不可能包含萬物,這兩位提出了‘人香’的檢查要求,我們還真發現了端倪。呂光祖隨身帶的護手霜其實是人香,這些天來,他一直在偷偷塗抹。”
猜想成真,呂氏兄妹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們帶來了專門去除人香的藥粉。將它混入一瓶礦泉水,從天靈蓋澆下就可以了。”
呂娜娜打開提包,拿出一個布包。
布包裡麵放著支半滿的玻璃管,它的塞子用蠟封住,標簽上寫了名稱、製作人和製作日期。
“呂家靈匠比較多,就調藥方麵,我們還是有些自信的。”
呂娜娜坐回沙發,她盯著自己的鞋尖,看起來有些局促:“閻王現在還無意插手這件事……但如果,就,如果你們接觸到他,還請為呂家說說話。呂光祖很多年沒回老家了,我們呂家不收那種不走正道的東西。”
殷刃斜睨鐘成說,那人端坐在自己工位上,眼睛眨都不眨。殷刃隨手拈起玻璃管,淡黃色的藥粉流沙般滑動,發出沙沙輕響。
“你們上次接觸呂光祖是什麼時間?”鬼王大人輕快地轉移話題。
“今年春節。”藍馬甲——呂輝說道,“他在外麵賭光了錢,說是得罪了大人物,想回家找大家借錢。老太太把他罵了一頓,不許他進門。”
“是的,之後他再也沒聯係過我們。不過他之前就這德性,沒人覺得不對。”呂娜娜擰開一瓶運動飲料,歎了口氣。
殷刃特地觀察了一番,呂娜娜體檢時的傷口已然完全愈合,沒留下半點傷疤。
“他沒有家人?小半年過去,你們家沒有任何人聯係他?”殷刃滿意地收回視線。
呂輝撓撓頭:“這……呂光祖爸媽死得早,我們也一直聽說他在鬼市出沒,就沒特地接觸。畢竟他都二十大幾的人了,自己有自己的活法。”
“不過這些事,前段時間警察也來了解過,估計幫不上你們什麼忙。”
“不不不,感謝各位的支持。”盧小河站起身,“案子有進展,我們會第一時間聯係你們。”
殷刃甚至比她先一步起身,準備送這兩位“檢友”出門。然而呂娜娜與呂輝走到門口,又像是想到了什麼。
“差點忘了這個。”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淡紅色小瓷罐。雖然瓷罐封著,裡麵仍然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草藥香氣。
呂娜娜快步走到殷刃麵前,將其雙手呈上。
“體檢之後,老太太看過我的傷,她一直誇你處理及時。這是我們家傳的祛疤藥膏,我調多了,你拿去用吧。”
隨後她垂下目光,不好意思地低聲說了些什麼,麵頰還帶著微微的紅色。聽到呂娜娜的話,殷刃露出個相當溫和的笑,還輕輕點了點頭。
鐘成說的視線本來在屏幕上,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目光不受控製地飄去殷刃的方向。他的指尖又開始發麻,不過這次的麻痹中帶了點黃皮茶的微酸。
奇妙的感受。
鐘成說把視線掰回電腦,直到身邊響起拖動椅子的聲音。
“你給她處理過傷口。”他陳述。
殷刃輕描淡寫:“一點應急的小處理。”
鐘成說掃了眼自己受過傷的右臂,當初他被結結實實紮了一刀,好像沒有什麼應急小處理。
“嗯。”於是他簡單嗯了聲,繼續看向電腦屏幕。
嗤嗤,瓷瓶蹭過木頭桌麵的輕響。鐘成說低頭一看,殷刃正用兩個手指戳著瓷瓶,將它慢慢往自己的方向推。
“你拿去用吧,應該是很不錯的藥,你前陣子不是剛受過傷嗎?”
殷刃仔細聞過,的確是不錯的方子,呂家把千年前的配方改良了不少。它本質上是草藥偏方,科學崗也可以正常使用。
鐘成說似乎挺在意身上的疤痕,這藥除不掉那人貫穿胸腹的大疤,但一點刀疤不在話下。
“而且味道好聞,很適合你的藥草香,當香膏都不虧。”
“她是專門送你的。”鐘成說把視線從瓶子上拔走,又瞄向電腦。
“就是就是。”盧小河滑過來起哄,“小殷,彆違背人家姑娘一片好意,我們都瞧見你倆說悄悄話了。”
“你們想到哪裡去了。”殷刃好笑道,“人家剛才跟我說,要是我在識安認識了擅長調藥的靈匠,能不能幫她扯個線——她有些新想法,想找專業人士討論。”
盧小河露出八卦落空的寂寥表情,緩緩滑回原處。
而殷刃一低頭,發現桌子上的小瓷瓶沒有了,鐘成說的口袋鼓出來一小塊。
殷刃:“……?”
鐘成說語氣平靜:“你剛才送我了。”
好像也沒什麼問題,但這人之前動作有這麼利落嗎?
……
夕陽快要下山的時候,他們再次見到了呂光祖。
他藏的人香被沒收,呂家的藥粉也已經澆過一遍。呂光祖麵無表情地坐在凳子上,眼底現出隱隱約約的青黑色。
殷刃二話沒說,當即招出了陸談飛。
這回老人沒有突然變形,他隻是呆呆站在審訊室的窗戶前,像是一位平凡至極的普通老者。
“沒有元元了,沒有元元了。”
老人啞著嗓子,眼眶有點發紅。
“元元究竟去哪兒了?”
殷刃並沒有告訴老人“人椅”的慘狀,他默默拍拍老人的脊背,拿出那個盛滿人香的圓鐵盒。
鐵盒上麵印著瘦長的“李花護手霜”字樣,樣式老舊,但被保存得相當不錯。裡麵的人香剛被用掉不到五分之一,如今膏體被識安取走,殷刃特地討來了盒子。
“我們又得到了不少線索,也發現了凶手抓走的受害者,那位受害者還活著。”
殷刃輕聲安慰道。
“這個盒子我會帶回家。你要是實在難受,就聞聞裡麵元元的氣息。老爺子,我們還指望你幫我們指認凶手呢。”
陸談飛痛苦地盯著那個鐵盒,仿佛在端詳自己被生生挖出的心臟。
他靜靜站了會兒,沒有像上次那樣崩潰。半晌,陸談飛抬起通紅的眼,衝殷刃很輕地點點頭。
他化作一陣黑煞,飛快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殷刃與鐘成說正式踏入審訊室。
“你們看著問,我們在外麵聽。要是事情有變,我們會及時叫停。”孫慶輝的聲音從單邊耳機中傳來,“他最近老實了許多,你們注意點語氣就行。”
殷刃新奇地坐去了審訊的位置,用手戳了兩下記錄用的電腦。
呂光祖隻是看著兩人,沒有出聲。
不知道為什麼,比起上次的傲慢和挑釁,如今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焦躁。呂光祖的雙頰有些凹陷,明顯瘦了許多。
“我們是識安特殊調查組九組,丙級。”
鐘成說向他出示識安工卡。
“呂光祖,你應當知道,現在你已經不是我們的調查重點了。”
呂光祖隻是翻著眼珠瞧他們,目光在鐘成說與殷刃之間掃來掃去。
“我們正在搶救樊湧,他身上有凶煞之力的殘餘。但你身上並沒有任何凶煞之力,連陸元元的氣息都是靠‘人香’偽造的。”
見呂光祖不出聲,鐘成說平靜地繼續講述。
“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你就是你口中‘殺害七個人’的凶手。你並沒有給出警方陸元元以外的受害者,連樊湧這個名字都是警方先行調查出來的。”
呂光祖仍然不發一言。
鐘成說站起身,走到呂光祖麵前。
“你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黑中介,目光短淺,行事風格簡單粗暴。你這樣的人,很難耐下性子,特地提前三個月布局。”
而且還是為了“挑釁閻王”這麼虛無縹緲的事情。生在法治社會,沒有幾個夜行人覺得呂光祖的行為多‘厲害’,隻當他被門夾了腦子。
“再者,你聲稱的受害者裡甚至有孩子。襲擊這樣的人,並不會讓你在夜行人裡取得聲望……關於動機,你說了謊。”
“但你確實在近期接觸過‘與陸元元有關’的人,並獲得了製作人香的渠道。如果你是受到真凶的指使,或者——”
“我不要跟你談。”
呂光祖突然出聲,他看著鐘成說,目光裡閃過一絲微妙的笑意。呂光祖抬起戴著手銬的手,指向還在戳弄機械鍵盤的殷刃。
“……我隻跟他談,而且要一對一,無監控。”
殷刃玩鍵盤的手僵在當場。
“答應他的要求。”孫慶輝的聲音從耳機裡傳出,“看看他還能玩什麼花招。”
“可是……”
“你對你搭檔沒信心?”孫警官打趣道,“放心,我們會保證小殷的安全。”
五分鐘後。
攝像頭熄滅,牆上的窗戶降下暗簾。一名年輕警員進來掃描了一圈,好確定室內沒有竊聽器。奇妙的是,呂光祖隻是看了那人一眼,並沒有疑神疑鬼地多問什麼。
不大的審訊室裡,隻剩殷刃與呂光祖兩個人。
“有意思,”殷刃側身坐在審訊台上,“指定跟我談?你想談什麼?”
呂光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隻是目光灼灼地盯著殷刃,全身肉眼可見地緊繃。
殷刃隨手把玩著頭發:“我搭檔比我懂這些,你剛才該讓他說完的。”
“我知道。”呂光祖說,“我知道他大概想說什麼,他認為我可能與真凶合作,或者……靠這種行為變相揭發真凶。”
殷刃把玩發尾的動作停下了,他盯住呂光祖,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
呂光祖笑了幾聲:“可是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情況……你並不是普通人,殷刃先生。”
“我想跟你做個交易。你配合我行動,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關於你搭檔的小秘密。無論你為什麼潛入識安,這個秘密都能幫到你。”
殷刃麵無表情地走到呂光祖麵前。他悠然停下腳步,漸漸笑起來,但這次的笑意不帶任何溫度。
呂光祖腦後一涼。
幾秒前,這人還散發著平易近人的無害氣息。此時此刻,那股輕鬆的氛圍徹底消失,殷刃就那樣笑著打量他,目光猶如高空直下的冰雨,將呂光祖澆了個激靈。
呂光祖本能地後退,卻被牢牢禁錮在審訊椅上。
“要是你不放心,我可以用生辰八字和名字畫押。關於你們的事,我絕對不會泄露半個字,我可以立誓!”
“如果我不願意做這個交易呢?”殷刃語氣不緊不慢。
“……你不想暴露自己的特殊吧?”呂光祖的聲音有些乾澀,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就像‘人香’一樣,現存幾萬項精細檢查,識安做不到給你輪流來一遍,必須有人先點出來……”
他說不下去了。
殷刃一動不動,那股莫名的壓迫感逐漸增強,仿佛要將他碾成肉泥。
“我不喜歡被威脅。”
殷刃伸出右手食指,輕輕點在呂光祖的左眼上方。後者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動也不敢動一下。
可惜殷刃並沒有放過他。
殷刃食指微微使力,劃過呂光祖的眉骨、鼻梁、顴骨。
血肉撕裂的鈍響連綿不斷,呂光祖那張凶氣十足的臉變了形,他的左眼被按去了顴骨之下,徹底與額頭的肉皮撕裂開來。
沒有一滴血濺出。
猙獰的裂口之下,露出了另外一隻眼,一隻完全不同的眼睛。兩隻左眼疊在變形的皮肉間,一上一下緊緊擠著,有種令人不適的滑稽。
“記著點,下次再去鬼市買材料,記得多分幾個攤子、多分幾次買。”殷刃俯下身,在對方耳邊低語,“無論再偏門的藥方,都有被人發現的可能。”
殷刃仍掛著冰冷的笑意。
“……拿名字和生辰畫押?真有意思。你的氣息、長相、名字、生辰,沒有一個是真貨吧?”
“你根本不是呂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