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開門聲,黃今無力地抬起頭來。
他看到了一團格外規整的思緒。
那些思維整齊地排列,精密地轉動,形成一個完美的黑色圓球,猶如超過當前時代的神秘機械。看那人的最外層的幾條思維,他大概是來幫忙的。
室內的監控攝像頭中,則是另一副景象。
來者是一位高瘦的中年男人,他穿了件灰色襯衫,瘦削的肩膀讓人想到風化的山崖。那人衣領上不見皺褶,掛了根過時的舊領帶,胸前工牌上寫著“李念”兩字。
他在黃今對麵落座,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放滿廢紙的桌子,以及一台屏幕出現裂痕的平板電腦。
“李念。”那人的自我介紹非常簡單。
黃今轉動著滿是血絲的眼睛,沉默地看向李念。
“你不是修行者,也沒有特殊能力。”黃今語氣裡沒有半點生氣,“我現在不想跟人聊天。”
“漫無目的地思考不會有結果,你交的材料我看過,和賭博沒有區彆。”李教授毫不客氣地評價。
黃今沒回嘴,他像是連憤怒的力氣都失去了,隻知道機械地寫寫畫畫。
“唰啦。”
李教授扯走了他的草稿紙。
“你他媽——”
“不要過度依賴自己的能力。你能為她做出假自首的蠢事,對你來說,她一定相當特彆。”
李念語氣篤定,一如既往。他雙手交握,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上的婚戒。
“撇開你看到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現在告訴我,她對你來說最鮮明的三個片段。”
最鮮明的片段?
黃今抓住手邊的草稿紙,將它無意識地攥成球。這個李念的話語中有種堪稱恐怖的說服力——這人顯然非常確定自己在乾什麼,並深信自己的正確。
黃今的嘴巴還沒有來得及反駁,疲憊的大腦就已經開始運轉。
最鮮明的片段……
第一個片段,或許是踏入酒吧的那一天。
最開始,黃今對丁李子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演奏會有免費的食物,他需要它們。
於是他帶著傳單去了那家小酒吧。
酒吧裡人擠人,各種思緒瘋狂湧動,在他身邊彙聚成一片紛紛亂亂的海。黃今找了個僻靜角落,拿了瓶啤酒,一口一口慢慢喝。
聚光燈下,台上男人正深情地唱著情歌。他身上的思維如同爛泥包裹,快速環繞著“看見好幾個美女”“今天搞哪個好呢”。
黃今興趣缺缺地移開視線。
隨後是丁李子,帶著她紮眼的思維龍卷風。
丁李子的嗓子不算出挑。她抱了把吉他,自彈自唱。歌聲很乾淨,充滿感情,歌據說是她自己寫的。
但比起歌聲,觀眾們更在意所謂“怪異的病眼”。台下交頭接耳聲嗡嗡不停,拍照的哢哢響聲不絕於耳。不時有肮臟或獵奇的思維漫上台,潮汐似的衝刷。
黃今注視著那個思維龍卷。
快樂的旋律和歌詞在其中不住回蕩,激烈的感情將它們裹挾。她拚儘全力地唱,仿佛這是世上最重要的一場演唱會。
為什麼要這麼拚命?
一曲唱罷,丁李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她朝台下用力揮手,像是在跟某人打招呼。
“好人先生,你在聽嗎——?”
黃今放下喝空的酒瓶,悶不做聲地離開酒吧。
……
第二個片段。
黃今把母親的遺物整理了一番。其中有不少盲文教材,他盯著它們看了會兒,想到一個或許需要的家夥。
運氣好的話,它們能多換幾瓶酒,他想。
丁李子非常開心。
“我都不知道去哪裡買這些,網上好多二手貴死了。”她高興地說道,“謝謝啊,你幫了我大忙!”
思維龍卷風裡又開始複讀好人好人好人,黃今覺得有點可笑——他臉上掛著人皮,背後和沉沒會牽扯不清,居然也能有和“好人”沾邊的一天。
看來丁小姐的心和眼睛一樣瞎。
兩人在酒吧角落喝了次酒。
服務員上小吃的時候,黃今條件反射地調了下丁李子杯子的位置。照顧母親多年,一些反應已經變成了習慣。
他的動作沒什麼風度,顯得粗暴而理所當然。
丁李子愣了愣,什麼都沒說。
酒吧昏黃的燈光下,黃今著緩慢旋轉的思維龍卷。還是那些無聊又瑣碎的戲碼,摻雜著“好人”的弱回音。
“房租又漲了八十”“他是個好人”“客服那邊工資還能要回來嗎”“他是個好人”“最近酒吧生意不好”“下個月得重新找工作”……
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好人”的印象讓黃今有點煩躁。
“其實我會做一些小玩意兒,能幫你改改運勢。”黃今用起最熟悉的話術,“你現在生活不順,隻需要把將來的一點運氣挪過來——”
“沒必要。”丁李子笑著說。
“我知道,我的情況不好,未來也很難變好。”她的語氣很輕鬆,“沒有用的。”
黃今拿著酒杯的手僵了一瞬。刹那間,他似乎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那你為什麼那麼……”那麼拚命?
丁李子聲音裡的笑意黯然了片刻“人總得活,就算溺水掙紮,我也想撲騰得最好看。”
這一回,她讀到了他的心。
“不說這些啦,我現在可是在人生最幸運的時刻,乾杯——”
也許自己醉了,黃今往桌上磕了磕酒杯,迷迷糊糊地想。
“你傻嗎?”他說,“最幸運?就為了幾本書?”
“不,”她笑嘻嘻地說,“因為遇到了好人先生。”
又是“好人先生”,這次她直接說出了口。黃今默默地放下酒杯,那種煩躁感更強了。
“不知道好人先生還有沒有盲文資料,”黃今垂下眼,她的思維正在桌邊跳躍,“如果有的話,等我攢夠了錢……”
“我還有很多資料。”他脫口而出,“要不這樣,我不收你錢。我給你那些書,你教我彈吉他。”
說完他就後悔了,他好像放棄了一個很好的賺錢機會。
思維龍卷停滯了片刻,又歡快地轉動起來“好呀!”
……
第三個片段。
“你看,這是我外甥女的視頻,可不可愛?”
“你為什麼總給我看這些?”這人自己都看不見,頂多聽個響。
“因為你好像一直不太開心。”丁李子說,“咱們算朋友吧?我也想幫幫忙。”
“弄這些沒用,我眼睛也不好。”
黃今撥弄懷裡的吉他,沒去看丁李子的手機。
“我有點遺傳病,看不清人,隻能分辨出照片上的臉。”他實話實說。
反正丁李子沒幾個朋友,無處亂說——她為了生計拚命奔波,沒有多少社交時間。就連他們的見麵,本質也是與報酬掛鉤的授課。
“你隻能認照片上的臉?”丁李子抽了口冷氣。
黃今沒抬頭“嗯。”
不知道為什麼,相處之中,他漸漸不願去看丁李子的想法了。
尤其是關於自己的。
丁李子沒有追問什麼,她迅速摸走了黃今的手機,生澀地調出相機。她溜到黃今身後——
“哢嚓!”
黃今從來沒見過這麼糟糕的合影。
角度奇差,人物變形,照得有點糊。背景是酒吧的簡陋包間,地上還散著沒收拾的垃圾。丁李子笑得有點誇張,自己的半張臉乾脆消失在相片邊緣。
他們看起來傻極了。
“我長這個樣子,記好啦。”她歡快地說,“可惜我看不見你。”
黃今“……”
他的拇指在刪除按鍵上停了停,終究沒按下去。幾秒後,他收回手機,沒多說“繼續教我彈吉他。”
今天她教了他一首新曲子,旋律柔和溫暖,足以讓他產生燙傷似的刺痛。
“幫忙演奏下嘛,我想專心填詞。”丁李子不好意思地笑,“等曲子完成了,我要送給一個很好的朋友。”
黃今動作頓了頓“很好的朋友?”
他突然更討厭這首曲子了。
“下次告訴你!”丁李子笑了,“你先學會彈這首曲子,下次我試著伴唱。”
說完,她又隨著旋律哼唱起來,似乎在揣摩合適的歌詞。
輕柔的龍卷掃過黃今的腳麵。
學吉他不算什麼大不了的約定,黃今對音樂也沒什麼興趣。但他會去擦拭那把吉他,然後收拾吉他下麵亂糟糟的沙發,再然後打掃臟汙的地板。
最後是整個房間。
吉他課成為了一個不輕不重的錨點——因為這個奇妙的連鎖,他可以忍受一首不喜歡的曲子。有它在,他至少願意活到下一天。
可是他們沒有了“下次”。
黃今又一次背著吉他來到酒吧的時候,“丁李子辭職”的消息迎頭砸下。
黃今回到住所。盲文書籍被他理好,規規整整地包著。他迷茫地摩挲著書本,撥打丁李子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