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自己的洗臉巾暫時沒有用武之地,鬼王大人頗有些遺憾。
“早點睡,多睡會兒。”殷刃給搭檔騰了點地方,“守夜的話,我一個人就夠了。”
鐘成說取下眼鏡,捏捏鼻梁:“你最好不要獨處。”
殷刃的長發盤在他枕邊,像一汪幽暗的泉眼。鐘成說挪挪手臂,狀似無意地把手背搭了上去。這邪物的發絲涼涼滑滑,他沒有發現隱藏的牙齒。
“放心,我心裡有數。”殷刃默許了他的小動作。
“黃今說過,他和葛聽聽長期無交流,出現了認知異常。”鐘成說遺憾地收回手,“你一個人的話,說不準——”
殷刃放下平板,他盯著虛空中一個點,麵色有點可疑的拘束:“我聽力很好。”
鐘成說:“?”
“睡吧,難得有機會好好休息。”殷刃小聲說,“相信我。”
“好。”鐘成說合上雙眼,他的聲音有些模糊,但還在努力交流,“總覺得這任務……或許不是丙級了……”
“的確。”殷刃忍不住苦下臉來,“人算不如天算,沒辦法。”
身為大凶之物,鬼王大人的運氣仍然稀爛。
方圓圓說這工作“前期不需要出差”。客觀看來,他們確實沒有出過海穀市。這次甚至還在園區內辦公,隻不過順帶進了彆人的大腦。
殷刃的偷懶大業也嚴重受阻——好不容易轉為正式員工,又遇見一個沒人危在旦夕的任務,發生地卻在一個沒吃沒喝的怪異地方。來這邊不到一天,他已經開始懷念小區旁邊的夜市了。
再比如……他嚴重看走眼了他的搭檔,虧他當初還覺得鐘成說這小子好糊弄。
好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他努力把鐘成說變成了“共犯”。誰想他們不僅變成了彼此牽製的關係,這牽製甚至有點過頭。
殷刃甩開雜念,他放鬆身體,繼續小聲閒聊:“鐘成說,你說咱們這到底算不算出差?”
沒有回答。
鐘成說睡著了,他的心跳慢了些許,呼吸平穩而安定。
鐘成說的睡相很好,他呼吸清淺、嘴唇微張,看上去無害至極,和那個怪物群裡衝殺的“閻王”判若兩人。隻是這個人的眉頭還微微皺著,不知道是不是憂心“交流”之類的事情。
殷刃猶豫幾秒,扣下平板電腦。他躺回鐘成說身側,正對著那張睡臉。一縷長發悄悄攀上枕頭,溜到鐘成說麵頰邊,溫熱的吐息撫過他的發梢,如同海波搖晃。
殷刃伸出手,輕輕按向鐘成說蹙起的眉頭。
“我聽得見你的心跳,也聽得見我自己的。”
平穩有力,帶著蓬勃生命力的心跳,殷刃聽得十分清楚。另一個人的存在感如此明顯,時時刻刻拉扯著他的注意力。
他們遠遠稱不上“長時間無交流”。
“……隻要你在這裡,我就不算獨處。”殷刃盯著那人的睡臉,無聲地嚅動嘴唇。
嘭咚、嘭咚、嘭咚,刺耳的鐘表聲裡,對方的心跳天鵝絨般柔軟順耳。殷刃合上眼簾,認真傾聽——
等等,不對。
如同迎頭一盆冰水,殷刃突然清醒過來。
他們為什麼要來教職工宿舍?
他們明明三點就進入了學校,怎麼收拾一會兒就到六點多了?
他們看見了郭圍,卻沒有深究,也沒有嘗試離開,而是直奔教職工宿舍而來。就連與盧小河失聯這件事,都被輕輕放下。就算“病因”就在附近,這樣的判斷也太過潦草輕率。
他們四個人的行為透出一股怪異的理所當然,甚至身為科學崗的鐘成說都沒有察覺到問題。
殷刃非常擅長記憶類法術,他很確定,這絕對不是記憶術法的效果。能搞定鐘成說和自己,這得是更複雜、更廣闊的環境影響。它雖然沒有對他們造成直接傷害,但不可謂不凶險。
殷刃拍拍臉,一骨碌爬起來。他躡手躡腳地跨出地鋪,四下查看。
黃今和葛聽聽睡得很熟,身體沒什麼異狀。鐘成說也蜷著身子,胸口隨呼吸一起一伏。
與幾個小時前不同,空氣飄蕩著暴雨前特有的泥土腥氣。殷刃拉開窗簾,朝外看去。窗外夜色如墨——倒不如說,他們的窗戶如同被刷了層墨汁,半點東西都看不見。
沒有漩渦,沒有怪物,沒有聲音。在這間格外逼真的宿舍中,真實與虛幻的界限模糊了一瞬。
殷刃徹底沒了睡意。
作為丙級調查組,他們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工作。
看來郭來福不止是一個簡單的精神病患,這人的腦袋裡麵另有玄機。彆說識安,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異樣,情況沒那麼好處理。
立刻把三個人類叫起來,隻會平白耗損他們的精力。真要有個萬一,襲擊者也得先過自己這一關。
鬼王大人保持站立的姿勢,手上掐好訣,警惕地守在房間中央。
同一時間,他的發絲在陰影中伸長。它們悄無聲息地鑽入地板下,延伸出教職工宿舍,輕輕觸碰校園邊界。然而就像他們第一次嘗試進來時那樣,殷刃的發梢被看不見的障壁擋住,無法前進半分。
果然如此。
殷刃的試探一觸即收,他長出了口氣,掏出了兜裡的狗東西。
時至今日,殷刃的手機打字速度不遜於任何現代人:【你知道這裡怎麼回事嗎?】
【Siren:沒印象。】
【Siren:沒吃的。】
【Siren:沒意思。】狗東西直接來了個三連擊,絲毫不給殷刃麵子。
【好好配合,出去請你吃弱者。】殷刃耐著性子回應,【附近有沒有你所謂的強者或者弱者?】
狗東西屏幕閃爍了會兒,顯然在思考劃不劃算。
【Siren:不知道,這裡有家的味道,但不是家。】
【Siren:小心。】
殷刃:【小心什麼?】
【Siren:小心你自己。】
【Siren:這裡不一樣,不要隨便使用力量。】
顯示完這句意味不明的話,狗東西的屏幕熄滅了。還是熟悉的奇怪說明,殷刃內心一陣苦澀。他把手機塞回口袋,繼續守護門窗。
屏幕的微光消逝後,室內恢複黑暗。時針一點點挪動,從“7”挪去了“12”的位置。
舊表秒針撥動最後一下,三根指針徹底重合,窗外響起扭曲的上課鈴聲。
隨即而來的,是一個他們剛聽過不久的聲音。
“歡迎來到慶江市第十六中學。”伴隨著喇叭刺耳的噪音,郭圍的聲音再次響徹校園,語調和下午分毫不差,“歡迎來到人生的最後一天。”
但這一次,他停了停,又慢悠悠地加了句話。
“教師、家屬、校工、學生。你們還剩四次機會,請努力離開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