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蜷在胸口的手臂顫抖著伸出,它輕輕探向鐘成說的方向,張開了緊握的拳頭。
那隻巨手的掌心,有什麼東西泛出柔和的光。和巨大的掌心相比,它像是單薄的碎屑——
一包微微變形的無水潔麵巾,散發出薄荷的清香。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記得為他留著。
鐘成說的動作凝固了幾秒,他膝蓋抵上另一隻手,把那包無水潔麵巾抓在了手裡。那人的氣息轉向,應該是又在看自己。
恐懼的漩渦底部,絕望的深淵之下,生出一點無謂的忐忑與好奇。
殷刃想看看鐘成說的表情,不知道那人喜歡薄荷還是蘆薈?
為了方便行動,他隻能在身上帶一包。
鐘成說沒有立刻使用它。
空氣在流動,鐘成說將它小心地攏在懷裡。隨後那人在他手旁動彈片刻,像是從口袋裡拿出了什麼。
“好巧。”他說,“我也給你買了禮物。”
鐘成說將什麼放入巨手掌心。
混沌的思維中,殷刃死命擠出更多清明,試著去探查那東西——
一包印著誇張笑臉的,色彩繽紛的巧克力豆。
黯淡的霧氣中,它相當紮眼。
【……】
那人的動作很是認真,毫不在乎這幅情景的荒謬程度。
【……你這個人啊……】
在那個短短的瞬間,殷刃隻想要笑。
儘管他找不到自己的嘴角,乃至於麵龐。無奈、愉悅、放鬆一起湧上心口,瞬息之間,色彩斑斕的情感蓋過了黑暗。
幾分清明回歸。殷刃沒有放棄這個機會,他用儘全力維持清醒。
束縛、梳理……秩序。
巨大的怪物略微起身,紅紗下的翅膀唰啦展開,周身封印無風自動、喀喀作響。殷刃所有的手指瘋狂抽搐,隻有攏著鐘成說的那隻克製地顫抖。
馴服、融合……支配。
黑暗中那點火光越來越亮,混亂與腐敗逐漸褪去。他體內的凶煞之力不情不願地俯首,惡性循環徹底破碎。
霧氣變淡,紅紗輕輕舞動。周遭的景象愈發清晰,各種知覺漸漸歸位。
而鐘成說似乎在思索彆的事情。
見殷刃沒有收回那隻手,思考幾分鐘後,鐘成說:“我懂了,你不好撕包裝。”
【沒這回事。】
可惜鐘成說聽不見,此人爬上殷刃的手心,他撕開那袋巧克力豆,將色彩鮮豔的糖果倒入巨手中央。
下一刻,它們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如同沉入沼澤。
甜蜜而苦澀的味道,殷刃想,他很喜歡。
……他也很喜歡送出它們的人。
帶著血意的霧氣中,數百條手臂停止了顫抖。
攏著鐘成說的手收起五指,把人虛虛攥在掌心。鐘成說靠在殷刃的手指上,他並未繃緊身體,姿態放鬆得像在休憩。
收起的手臂如同層疊的花瓣,那隻手被殷刃攏在胸口的位置。
近乎一個擁抱。
失控而狼狽,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解脫。
“鐘成說……”
紅紗之下,頭顱的輪廓處,傳來隱約而扭曲的聲音。
“我們……咳咳,我們……”
“我們‘試一試’吧。”
透過隱約的“紅紗”,殷刃扭曲的視野裡,他看到了鐘成說一本正經的臉。
“好。”
鐘成說雙手搭在殷刃的拇指指根,答得鄭重而利落。
緊接著他挪動了會兒,從西服內袋掏出小本子和紙筆。
“那麼今天是我們交往的第一天。”鐘成說微笑起來,愉快地在本子上記了兩筆。
“是啊。”殷刃又想笑了。
他伸長手臂,將鐘成說輕輕放在地上。
最後一點混沌也被清醒蓋過。
紅紗飛揚,就著霧氣旋轉。翅膀攏起,手臂縮回。巨大的身影坍塌般收縮,無數色彩被吸入一個人類大小的身形。
名為“殷刃”的凶煞終歸沒有成功降世。
殷刃緩緩落在地上,恢複了人類的模樣。廢墟崩塌,山影消融,記憶的幻影徹底散去,周遭又變成黑暗的校園。
恍如隔世。
殷刃腦袋脹痛,四肢微麻,心情卻格外舒暢——
經此一役,他對凶煞之力的掌控力大為提升,比起摳摳搜搜擠出一點,他現在能安全動用大概三分之一的力量。
而且他收獲了千年來第一個戀人。
……除了身上的長衫未能複原,一切都還好。殷刃默默把自己裹進頭發。
鬼王大人體型縮小太多,他與鐘成說的距離一下子又拉大不少。
皮鞋踩過石磚地的聲音響起,鐘成說快步走到了殷刃麵前。
他衝殷刃微微張開雙臂。
“怎麼,想讓我帶你飛?”殷刃有點生澀地動著舌頭。
“不,”鐘成說表示,“我想要個擁抱。”
“擁抱啊……”
殷刃撥開臉前的長發,有些小心地抱了上去。
隔著一層薄薄的發絲,鐘成說的身體很溫暖,心跳快而有力,並且有逐漸加快的傾向。方才在自己掌心,鐘成說顯得脆弱不堪。這會兒抱進懷中,他又散發出不容忽視的生命力。
黑暗的意識裡,沉靜的擁抱中,殷刃悄悄側過頭,吻了吻對方發紅的耳廓。
鐘成說的懷抱登時收緊,那隻耳朵紅了個透。
“你接住我了。”
殷刃順勢抓緊對方西服的後背,解脫似的歎息。
“我們回家吧,鐘成說。”
“嗯。”鐘成說臉埋在殷刃頸窩,“這次的報告有點麻煩……”
殷刃:“……”
殷刃:“……彆這樣,我差點又失控。”
絕望來得太突然,他心跳都停了一瞬。
……
果然,二位的回家之路沒有那樣順利。
十五分鐘後,校園恢複為夜間的景象——殷刃解開紅繩,用煞氣救醒了昏迷的郭圍。
三個人沉默地坐在教職工宿舍裡。
四包無水潔麵巾被搭檔倆用了個乾淨,殷刃套上鐘成說的睡衣。果不其然,睡衣快速化為黑色長衫。
眼下兩人坐在同一張床的床沿,殷刃仔細地擦著鐘成說臉上的肉泥。
那是孔宛青留在人世的最後一點痕跡,必須徹底銷毀。
“孔宛青直視了我的本體,然後炸掉了。”殷刃咽了口唾沫,小聲確認。
“是的。”時值淩晨四五點,鐘成說打了個哈欠。
“符部長有可能在外麵布置出口,我們出門就會撞上。”
“是的……”
“你們想出去的話,我一會兒就能把你們送出去。”郭圍一改之前的陰狠,他局促地看著地麵,“我不知道那個孔先生是壞人,抱歉,給大家添了這麼多麻煩……”
“沒事沒事,同學,你千萬彆徹底開放校園。”殷刃痛苦地按住腦袋,“我們得先想好借口。鐘哥,咳,成說,你有沒有想法?”
可惜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鐘成說靠著床頭睡著了。
殷刃:“!!!”
殷刃:“……”
鬼王大人唉聲歎氣了幾秒,他翻到行李箱內的睡帽,輕輕給自己的男朋友扣上。
算了,他想。
“‘事態太複雜,最好不要說謊,歪曲細節就好’……對吧?”殷刃指尖蹭過鐘成說的發梢,拿腔拿調地學著對方的口氣,“郭同學,幫我放開一點校園封閉。”
隨後殷刃回到行李箱邊,扒拉出備用的單邊耳機和腕環。
“喂,特調九組。小河姐,聽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