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叫我。”樹上人恍然大悟,放下話本和西瓜,“……哇,居然是活人!”
沉沒會使者:“……”
鐘異打了個手勢,黃粱呲溜一下滑下樹,把自己展成軟綿綿的一團。隨即鐘異很不講究地翻滾身子,四仰八叉地摔在黃粱身上。
被層層封印裹著,他有些艱難地起身,湊到沉沒會使者跟前。
“這樣接近我,你不難受?”他喜氣洋洋地問,“難道是我新想的封印起效……等等。”
鐘異聲音裡,原本高昂的情緒落了下去。他俯下身,細細觀察片刻:“什麼嘛,擋災的符咒,把撞煞的凶運全轉給彆人了……沒意思,你走吧。”
沉沒會使者:“……鐘異大人,我還什麼都沒說。”
“那你說。”那個紅色人形一屁股坐上黃粱,黃粱發出噗嘰輕響,“你最好有點正事。”
“在下為沉沒會司祭,我等仰慕尊上已久。尊上為人世所遺棄,無法儘享紅塵,我等願為尊上分憂……”
“啊?什麼遺棄?”
鐘異發出驚奇的聲音。
“你自個兒都帶了擋災符,還跟我說這個……大多數人撞見我,隔個三五天就得去見閻王爺,躲我不是正常的嗎?你們這算什麼,‘雖然人家可能沒命,你可是沒法趕集’?”
可能是太久沒見人,鐘異摸著黃粱,嘴上不住嘰嘰咕咕,內容包括但不限於“是我自己不想去搞破壞好吧”“以和為貴懂不懂”之類的發言,還帶著點兒語重心長。
黃粱積極附和:“噗嘰噗嘰!”
沉沒會使者腦袋上出了層汗——光是這隻黃粱,放到彆處足以引發一場大災。結果這東西在這給人當椅墊兒,看起來還當得很開心。
“尊上有所不知。”使者迅速起了個話題,“當今皇帝昏庸無道,百姓苦不堪言,化吉司沒有半點作為。尊上若願意同我們回去……”
“哎,化吉司本來就不負責這種事。”鐘異直搖頭,“既然看不下去,你們該找人才找人才,該造反造反,皇帝昏庸關我什麼事。”
“百姓苦——”
“我親自插手,他們隻會再苦十倍。”鐘異誠懇地說。
使者用袖子瘋狂擦汗,再次更改話題:“神降遺還在,尊上要日日受凶煞之力侵蝕之苦。我等對此頗有研究,可以協助尊上脫離苦海……”
這一回,他的說法還算實際。
魏化謙清楚地知道,凶煞之力這東西如同砒.霜,短期內接觸巨量,身體必定會快速崩潰。
若是想讓人存活,隻能以環境慢慢“醃製”,叫人漸漸適應。所謂神降,無非是以天災形成了極好的“醃製環境”。
但副作用也有——短期大量接觸凶煞之力,身體紊亂崩潰,大腦反應不及,倒能造成些麻痹的效果。可要與入侵的凶煞之力長期共存,就要日日忍受錐心之苦。
鐘異並沒有他所表現得那樣輕鬆。
然而那位所謂的“大天師”並不吃這一套,他明顯很介意彆人提到這事。
鐘異身周的氣勢變了。
儘管隻是影像記錄,那股壓倒性的氣勢仍然令人心驚——以鐘異為圓心,四周青草樹木迅速枯死朽爛,地上爬蟲翻過身,天上飛鳥栽於地。前者隨風化為空殼,後者白骨斜入地麵。
“好言好語對你,還真把我當三歲小兒。”
鐘異聲音沉下來。
“化吉司醫治邪煞入體,能拿出百十份救助百姓的醫案。你們呢?隻曉得拿活人試驗,好一個‘頗有研究’。我不去,滾。”
那黃粱非常有眼力見,嗖嗖又爬回樹上,把自己展回軟墊。鐘異一個漂浮術回到枯樹上,繼續看話本。
“本以為你不惜犧牲人命,也要與我見麵,多少能帶來些厲鬼邪魔的消息,讓大家開個葷。”鐘異輕歎一聲,“可惜……再不走,我這邊的人可要拿你開葷了。”
……
一千二百多年前,秋日,深山。
鐘異身上的紅布又厚了十幾層,他把自己裹成一隻暗紅的繭,完全沒了人形。
沉沒會的使者找到他時,他正將暴露在外的兩隻腳伸入溪水,清澈的溪水嘩啦啦衝過腳背。這位傳說中的大天師仰麵橫躺在河岸,仿佛一條生無可戀的紅色豆蟲。
此人身邊還散著不少特製的墨水與白紙,用於傳信的機關木鳥壓在紙張上,翅膀上沾了一大塊墨跡。黃粱堵在白紙一側擋風,好讓那些紙張不被山風吹跑。
邪物們在更遠的地方站成一排,努力伸展身體,展示自己的樣貌細節。
它們腳下的宣紙上畫了生動的簡筆畫,可惜配了十來行狗爬一樣的爛字。這個距離,使者能略略看清些許,上麵用白得不能再白的大白話寫著各種邪物的簡介和弱點。
不少地方他似乎不太會寫,隻好用似是而非的小圖像代替。
“天師大人。”
這位使者的聲音冷靜而謙遜。
“怎麼又是你們。”鐘異哼了聲,“你這一趟,又要多少人命擋災?”
比起之前,他的聲音裡有些許潛藏的虛弱。
“我等在沿海發覺了凶煞的跡象。”使者說,“還請大天師協助平定災厄,還漁民一片淨土。”
“你……”鐘異話沒說完,突然詭異地頓了頓。他思考片刻,清清嗓子。“好說,你先幫我寫個十五頁字,我願意和你詳談。”
使者:“?”
“化吉司的邪物記錄,要半月一交。”鐘異深沉地說,“今日便是期限了。”
使者:“……?”半個月,十五張,所以您是一張沒動是嗎。
然而能來見大天師的使者,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使者很有耐心地執筆鋪紙,就著鐘異的講述筆走龍蛇。
見使者沉靜,又有幾個帶著大頭娃娃頭罩的孩童跑來,簇擁在一起圍觀。
“都回去!”鐘異比劃著術法趕人。
使者虛心求教:“那是什麼邪物?”
“無家可歸的孩童罷了。”讓人家出著苦力,鐘異的態度好了點兒,“心智未開,受的影響小些。我在他們的頭罩與衣物上都加了層層封印,不妨事。”
“可按照我們的計算,哪怕是孩童,也不得與尊上相處超過九九八十一日,否則亦是會有性命之憂。”使者試探。
鐘異嚴肅:“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還望大天師賜教。”
“這意味著我們能一起行走八十日整,將近三個月呢。”
鐘異聽起來十分開心。
“我教他們術法,他們教我外界之事,很有意思。”
使者筆鋒一頓,沒再說話。
半個時辰過去,沉沒會使者寫完十五張邪物報告。鐘大天師“哎呀”一聲,隻說沿海凶煞的消息,化吉司今早剛來了信兒。鑒於世間講究先來後到,他隻能遺憾地拒絕沉沒會了。
“不過,那十五種邪物的特征與解法,你也記在腦子裡了,也不算虧。”
鐘異躺回河岸,兩隻腳又浸入水中,噗啦噗啦打著水。
那使者溫文地點頭,藏在袖子裡的手打了個訊號。隻見蒼穹突然暗沉,一隻巨型邪物從雲層後驟然降下,直衝那幾個孩童而去。
誰想鐘異半點不慌,他維持著躺姿,朝邪物群大喊了一聲。
“開飯!”他歡天喜地道。
緊接著,他的左腳猛地一打水,幾道冰箭激射而出,正中使者拿符的手。
“這邊的也可以吃。”鐘異艱難地往使者那邊歪了歪,興高采烈地補充。
無數邪物衝天而起,旋出漩渦。沉沒會豢養的巨型邪物被撕了個七零八落,降下一場漆黑血雨。血雨之下,鐘異自在地伸展身體,身上的深紅布料沒沾上半滴鬼血。
看不見的煞氣四處肆虐,溪水被激得濺起兩三米。深秋的枯葉暗器般胡飛亂射,打得樹乾啪啪直響。幾顆脆弱的樹木徑直折斷,化為的棕黑色。
使者被鎮在原地,動彈不得。幾隻僵屍興致勃勃地撲來,畫麵終止於一口枯黃的尖牙。
……
一千一百多年前,隆冬,石灘。
鐘異身周的封印如同年輪,把他整個人包到了三米多高。
他的身邊不再有孩童,隻有成群結隊的邪物。鐘異坐在柔軟的黃粱上,貼著地麵慢慢飛行。邪物隊伍慢慢走過厚實的冰麵,遠遠看去,像極了一長條繽紛彩旗。
那人變得更強了。
霧氣貼著冰麵滑動,其中不時翻滾出一絲血色。光是遠遠看鐘異一眼,那種毀滅似的恐懼頃刻間便會滲入骨縫。
哪怕是魏化謙這種穿越了千年的看客,也會被那份詭異的恐懼所沾染,一時忘記如何呼吸。
這次沉沒會派來的不是使者。
他們在冰川中心布了盛大的血祭儀式。
一百零八名男女赤著上身,皮膚上畫遍血寫的符咒。他們踩著槐木做的高蹺,下身圍著不知哪裡來的新鮮內臟,雙腿全是深深的割傷,腳掌被高蹺上的木釘刺穿。冒著熱氣的鮮血順著高蹺流下,厚實的冰層中滲滿黑紅血絲。
他們圍成一圈,圓圈中心,血絲最密集處,以人屍擺了無比整齊的屍塔。那些屍體反而被清洗得無比乾淨,它們被寒風凍成青白色,又被碼得分外規則。猛地一看,有幾分像處理過的光滑石料。
鐘異的邪物隊伍停在血祭之前。
麵對那些狂熱的男女,他超大聲地嘖了聲。
“特地弄出召喚凶煞的血祭,我還以為大家又有東西可以吃了。”鐘異怏怏地說,“附近明明沒有凶煞……還是說,你們懷疑我是凶煞?”
沉沒會的人們不理睬他,口中瘋狂唱著咒文。
鐘異原地晃了晃,他似乎想掏耳朵,又伸不出手。
“省省吧,我的身體我清楚,我姑且還算半個活人。”他的聲音裡摻雜了疲憊與笑意,“前段時間,我甚至卜出了自己的死期——我隻能活六個甲子,凶煞可沒這樣短命。”
沉沒會依舊瘋狂吟唱著。
“虧你們這次沒用擋災術法。可惜了,既見親眼見了我,你們的性命也剩不了幾日……咳咳!”
說到最後,他壓抑著咳了兩聲。
“你這樣的怪物……”
為首的那人停下吟唱,看向鐘異。
“你這樣的怪物,死後隻會成為更危險的怪物。化吉司一定是瘋了,才會把你留到現在。”
“可能因為化吉司有腦袋,懂得什麼叫互利互惠,不像你們鑽牛角尖上癮。”
麵對著鮮血與屍塔,鐘異聊天似的說道。
“至於我死後麼……厲鬼的話不太可能,人家厲鬼要有執念的,我已經活得很儘興了。”
“凶煞,嗯,更夠嗆。到時候我會找個僻靜地方,安安祥祥地死,就剩骷髏一副。”
“……和你們不一樣,你們剩不下任何東西。”
說罷,鐘異聲音喑啞地補了句。
“你們浪費這數百人命,隻為做這個愚蠢的試探……很遺憾,諸位不如死在這兒吧。”
鈴鈴鈴。
他跳下黃粱,赤足踩著冰麵。銀鈴在他腳腕上瘋狂震動。
“開飯。”
鐘異笑著說。
他話音剛落,幾圈氣爆以鐘異為中心,朝四麵八方掃去。冰麵上的霧氣被吹成一圈又一圈,乳白火焰般搖曳。鐘異身後,黃粱膨成滾圓的球體,瞳孔驟然放大。
那人身周,似乎升起了某種看不見的網。
“不過你們提醒了我。”
衝天的殺氣裡,鐘異輕聲咕噥。
“有空我得給自己弄塊墓碑,到時候就寫上我自己的名——”
這句話沒說完,記錄被迫中斷。
恐懼海嘯似的劈頭而下。邪物還沒碰觸到那一百零八人,那些人便直挺挺地倒上冰麵,沒了呼吸。他們倒得異常整齊,給高高的屍塔添了一圈人肉嵌著槐木的籬笆。
記錄播放完畢,魏化謙深吸一口氣。他睜開眼,慢慢抹乾淨額頭上的血咒。
太完美了。簡直是以人的身軀,複現堪比神靈的力量。
至於凶煞之力侵蝕的痛苦,如今他們有太多手段可以轉嫁。客觀上來說,凶煞之力的侵蝕讓鐘異不見衰老地活了三百多年,遠遠超出一般人類。
千年前的神降,造就一個鐘異。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又造就了他們的研究成果。
相比之下,後者遠遠不及鐘異當年的風采。
他們的研究還得繼續才行。
可惜鐘異已死,也不知道他們的造物對上全盛期的鐘異,能撐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