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邪工”周貢頭痛如針紮。
作為“役屍人”與“靈匠”的上級職業,他的役屍材料不算豐富,不像旁邊的“第一巫祝”喬商——她招來的厲鬼足以組成十萬陰兵,它們晃動著鬼煞騰騰的身體,將海穀市人民醫院團團包圍。
一層層隔絕封印拔地而起,偌大的醫院幾乎被包成卷心菜芯子。
上千個隱蔽型靈器同時運作,無數細碎骸骨在地下管道徘徊。周貢負責維持這次大型行動的隱匿,他帶來海穀的家底不多不少,這回全給掏了出來。
識安本地駐守的甲、乙、丙級特殊調查組幾乎全部出動。奈何事出突然,工作量劇增。饒是識安分了周貢兩個甲級調查組,他的力量還是一刻不停地流失。
周貢一張胖臉滿是汗水,活像被蒸籠打濕的白饅頭。
“老符的信用還挺高。”
周貢齜牙咧嘴地調控靈器。
“他就說一句‘神降的氣息’,海穀分部真敢買賬。省級全麵防衛方案沒啟動,附近的架勢倒差不多了。”
“數值變幻規律與‘神降’相合。”
喬商麵色沉鬱地站在厲鬼大軍之中,蒼白得仿佛其中一份子。她手中漂浮著一個古舊羅盤,無數金色符咒在其上飄散。
怪異羅盤指針顫顫巍巍旋轉,指到了金黃羅盤上的唯一一線黑色,正對數個血紅的“凶”字。
周貢假裝沒看到喬商的臭臉色。
“規律相合歸相合,強度差了許多吧——這兒的凶煞之力濃度哪有神降高啊!”
周貢嘴上抱怨不停,手上的動作竟又精密了幾分。隱匿術法套娃般一層層增長,無色的防護將醫院包裹得更緊。
此刻隻要不是業內修行者,無論從醫院內外看,這都是一個靜謐無人的平凡夜晚。
喬商沒理會滿嘴廢話的周貢,她單手執羅盤,另一隻手在其上不停捏訣。金色符咒在空中浮出各式圖樣,她的陰兵大軍隨之巡回。它們碾過醫院各個角落,沉默地吞噬煞氣。
厲鬼與生人摩肩接踵——
科學崗們背著探測器四處走動,時刻測算周圍數據。於他們看來,院內也不過起了詭異霧氣,叫人全身發冷。
若他們能看清霧氣的原貌,怕是不止“全身發冷”這樣簡單。
醫院院落的正東西南北,分彆蹲坐了一隻大小堪比醫院主樓的巨大邪物。它們像是邪異化的鎮門獸,周身貼滿鱗片似的封印靈器。
邪物形態近人的頭顱之上,嵌著大到畸形的眼與口。它們垂著長長的脖子,視線全部集中在廢樓方向——
廢樓附近,傳來怪異而模糊的凶煞之力波動。那種感覺更接近冰層下的巨大暗影,時而遠離時而接近。
而它破開“冰層”的瞬間,一場大禍不可避免。
那是一場未知的火,他們隻能用儘全力,將影響範圍縮小一些,再縮小一些。
四隻巨大異獸身軀起伏,鏽蝕搖晃的鎖鏈如同柳枝,在黑暗中輕輕搖擺。鎖鏈空隙之中,識安的黑印員工們身著便服,漂浮在邪獸身周。
他們個個麵朝院外,赤紅符文逐層交疊。陰影的遮擋下,這些非科學崗們猶如四足蜘蛛,一刻不停地工作。
飄蕩的符文凝成暗紅薄紗,它們在醫院上空搖擺扭動,極光般變幻不停。
那些輕紗拂過的地方,空間如同灌注了膠水,有種奇妙的凝滯感。
“這法術倒是新鮮,比之前的精巧。”大概是想找話題轉移注意力,周貢此人越累話越多。
“……前陣子把咱們趕到外麵調查襲擊者,海穀分部自個兒悄悄搞研究呢。”
喬商翻了個白眼,陰兵們繼續在醫院內轉圈。
它們的路線已然成了形,在院落中規律巡回。地上是森森鬼怪,頭頂是朦朧紗帳。配上醫院方正的建築,一派壓抑荒誕的景象。
哢嗒,本該平平無奇的一秒過去。
原本輕輕飄搖的紅紗突然瘋狂舞動,姿態詭異非常,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巨蛇在其中掙紮穿行。凶煞之力的強度霎時間翻了個倍,狀態極端不穩定。
喬商的厲鬼大隊匆忙改道,它們以廢樓為圓心,一圈圈快步走著,嘴裡吟誦著聽不懂的淒厲音節。周圍的煞氣被它們攪動成漩渦,逆著湧回廢樓方向。
識安黑印們不約而同地加快了符咒編織速度。凝滯的空間裹挾著煞氣,將其集中在廢樓附近。灰白的廢樓幾乎被符咒纏繞成一片鮮紅,破碎混亂的空間被儘數遮蓋。
醫院四角,四隻巨大異獸緩緩收攏肢體。
它們張開巨口,發出嘶啞難聽的尖嘯。聲波陣陣蕩開,廢樓附近的狂暴力量被波紋擾動,又漸漸沉下“冰麵”。
廢樓附近的片區,就這樣變成了一個玄學防爆箱。至於這箱子能不能扛住那股子來路不明的凶煞之力,恐怕連真正的鬼都不知道。
除了頻道裡時不時響起的簡短交流,氣氛沉重得可怕。
周貢又耐不住了,他不由地咽了口唾沫:“話說回來,老符給困在裡麵,也不見海穀這邊的領導出麵啊?”
“可能有事在忙。”
喬商忍無可忍,她十指一錯,一隻厲鬼炮彈似的掠過周貢。煞氣淩厲,把他的長褲瞬間削成七分褲。
周貢悻悻閉嘴。
話說回來,喬商的猜測並沒有錯誤。作為海穀分部第一負責人,李念確實有事在忙。
他疲憊地靠在會議室,麵前是麵無表情的天才馭鬼師項江——
“有符行川在,我沒必要過去。總部總要留人。”項江說。
“符行川被封在了異常爆發點附近,凶煞之力隨時都可能失控。”李念灌了口濃茶,使勁旋動保溫杯蓋子,“二十八年來,這是第一例類神降異常現象,外部人手越多越好。”
項江:“第一巫祝、第一邪工都在,我們職能重複。”
李念沉默地盯了他好一會兒。
“我沒心情跟你繞,不如直說你不想去。”他的語調發寒。
“是,我不想去。現在我的職階與你相同,你的理由不充分,我有權限否決提議。”
李念險些氣笑。
自從處刑任務過後,符行川更加處處留心項江。奈何項江表現規矩,至少他們沒察覺到這小子和誰異常聯係。誰知一到關鍵時刻,項江還真敢抗命——還是用近乎愚蠢的敷衍方式。
更升鎮黃粱出世時,此人就陽奉陰違一次,這次又來。
李念看著項江那雙渾濁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快意、膽怯或仇恨,隻有堅定的“本該如此”,甚至還有那麼一絲期待的味道。
這個“本該如此”指的是什麼方麵,實在耐人琢磨。
李念沒再多說,他當著項江的麵兒連通前線。
“喬商,我司最強馭鬼師另有安排。臨時指揮人員取消,從現在開始,你、我、郝文策三人一組,正式接手指揮。”
話筒那邊聲音嘈雜無比,啼哭似的風聲裡,喬商不輕不重地苦笑了一聲:“時機倒是正好。”
“怎麼?”
“就在剛剛,凶煞之力爆發了。”
……
不久前,沉沒會海穀分部,地下屍庫出口。
伴隨著凶煞之力的肆虐,附近門扉逐漸坍塌。無窮無儘的凶煞之力下,沉沒會的活人員工早已一命嗚呼,甚至有些就地轉為邪物。而那些本就是邪物的,此刻紛紛失了理智,尖嘯著衝出廢墟。
隻是那瘋狂止於看見殷刃的第一刻。
那股狂暴的凶煞之力現出半透明的黑,它顯得無比渾濁,其中混了不少漆黑殘骸。可在那之中,殷刃的身影依舊鮮明。
千年鬼王身上的紅紗錯開,露出兩條蒼白修長的手臂,以及一雙毫無遮攔的赤足。沒有封印遮掩,極強的力量順著殷刃皮膚逸散。
為了抵禦周圍混亂狂暴的蠻力,殷刃漸漸釋放出屬於自己的凶煞之力。它一次次錯開那沉重的洪流,像極了紮入岩層的根係,艱難地向四下延伸。
力量與力量的碰撞中,殷刃拚命壓縮力量,周身堪堪維持住了一小片安全地帶。
那股莫名的凶煞之力灌注而來,不見停歇。作為一隻真正的凶煞,殷刃快要被四麵八方壓來的凶煞之力碾碎,更彆說沉沒會那些脆弱的設施。
就在他們衝出電梯井的那一刻,無論科學玄學,沉沒會的各類器械齊齊爆裂。青煙與爆響交織,夾在著腥臭的焦糊味。周圍空間震顫不止,出現了明確的剝落傾向。
沉沒會“斷臂求生”這一套還真爐火純青。
屍體為頂,邪物為牆。沒了沉沒會礙事,殷刃的全副精力全用在了對付這股子凶煞之力上。狂暴的力量如影隨形,境況僵持,他沒有犯錯的餘裕。
“狙擊手死亡,追擊繼續。沉沒會舍棄了這片過渡空間。”
抵抗空當,殷刃言簡意賅地總結現況。
一束發絲係上他的喉嚨,另一端纏上鐘成說的五指,將震動儘數傳達。
【狙擊手背後有人,殺意不大。沉沒會將空間接向外界出口,保護自身。】
黑暗中,瑩白的手機屏幕上快速出現一行行字。
【走為上策。】
殷刃扯扯嘴角。
哪怕境況荒誕至此,鐘成說的口吻還是平和得嚇人,如同在向他分析打折商品的性價比。
的確,眼下攻擊足以致命,卻不見殺意。
凶煞之力的源頭已經死了,那些殘損屍骸組成洪流,還在時刻不停地襲擊他們——能操控到這個地步,幕後人顯然強到比肩狙擊手。
可那人沒有親自撕裂空間,殺死身處劣勢的兩人,反而用了這種貓捉老鼠似的戲耍方式。處處都是死路,其中偏偏留了一線生機。
若自己隻是孤身一人,八成抵擋不了這樣痛苦而折磨的攻擊。但是……
身體深陷狂暴凶煞之力的泥沼,殷刃握緊了行李箱的抓手。
他曾在山間活了數百年。野獸最凶猛的撕咬並非來自於垂死掙紮,為了護住什麼而露出的爪牙,才是最為殘暴的。
從這個年代蘇醒之後,他好像還沒有真正地“夜遊”過?
殷刃的翅膀團們把鐘成說壓進行李箱,緊緊裹在體內。隻是刹那,紅紗伸展,骨鈴叮當。殷刃身上的潦草紅紗徹底化為厚重紅繭,無數刻滿符咒的骨片自虛無中生出。
它們射穿混亂的凶煞之力,直直擊中周圍的殘屍邪煞。
那股凶煞之力隻是純粹的力量。
殷刃感受著那些即將崩毀的邪物,瘋狂捏訣施術。
自己同樣擁有純粹的凶煞之力,而且他還擁有理智和技巧。如果把這些凶煞之力單純地想象成泥石流,此時此刻,他最該做的……
崩潰邊緣的邪物們依照本能,柔順地響應了鬼王召喚。
它們艱難地聚集在殷刃周身,屍塊為肉,邪煞為筋。邪物們化身鎧甲,將殷刃包裹在中心,於外部凝成一隻修長的長吻巨獸。
下一刻,殷刃放棄了原地抵抗。他全力驅動這隻“巨獸”,飛快奔向遠方。
凶煞之力的浸染下,邪物們如同見了水的泡騰片。它們體表冒出黑紅血泡,以一個駭人的速度崩裂。就在這層護甲徹底崩裂的前一秒,殷刃終於脫離了凶煞之力的包裹。
在脫離凶煞之力浸泡的第一時間,殷刃連人帶箱來了個急轉彎。
周身包裹的紅繭內,他手指成刀,割下一小把長發。
同一時間,殷刃身外殘餘的邪物們頃刻飛離,又被那不斷伸長的發絲穿在一處。它們崩毀中的軀體附著上發絲,漸漸變為細布質地,散發出死氣沉沉的黑紅。
“去!”殷刃喝道。
這層不透明的“細布”死死堵住樓道,與追上來的凶煞之力撞了個正著。就像水見了防水布,凶煞之力被它裹在其中,一時不得突破。
沒錯,大天師鐘異,最擅長封印凶煞之力。
他能做出裹在自己身周的柔和封印,自然也能做出更加強悍、更加殘酷的。
殷刃十指相碰,拚儘全力操控那些發絲。
它們離了殷刃本體,再接觸狂暴的凶煞之力,不至於連帶本體發狂。隻是減少影響的代價也有——離了殷刃身子,這些發絲算是半個死物,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但殷刃隻需要它們恢複最基本的功能。
黑發吸取了逸散的凶煞之力,瘋狂生長。而這股凶煞之力又無時無刻不在分解為煞氣,煞氣浸潤中,使得附近的邪物殘骸也快速膨脹。
生長,編織,再生長,再編織。
與殷刃周身的縹緲紅紗不同,黑發以邪物殘骸為底,自身織就符文,瘋狂延展。它們更牢固、更強悍。
那片“細布”就像一片狂長的皮膚,那股凶煞之力被越包越多,行動越來越慢。
果然有效果!
殷刃精神一震——他瘋狂壓榨自己的力量,千百個術法不間斷地循環往複。殷刃周身散出更多骨片,鎮壓更多邪物。層層殘骸化為布匹,將襲來的凶煞之力更多、更厚實地包裹。
黑發穿梭萬千次,泥石流般的凶煞之力終於停住,化為殷刃身前不遠的一個大鼓包。
發絲與邪物織就的“包袱皮”上,被撐得沒有一絲皺褶。
殷刃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探出一點翅膀團,疲憊地摸向行李箱。裝有鐘成說的箱子毫發無損,還時沉甸甸的。沒了追兵,想必如何找到通路這種事,可以讓小鐘同誌給點建議。
殷刃捶捶腰,正準備解開周身“紅紗繭”——
那撐滿走廊,鼓鼓囊囊的“包袱皮”突然動了。
猶如某個巨人將臉壓上“布匹”,原本渾圓的布料之上,凸起巨大而模糊的人類五官。隻見那張臉掙動片刻,麵龐徑直朝向殷刃,麵部的肌肉帶著包袱皮挪動。
那是張女人的臉,那是個誇張的笑。
糟糕……
殷刃的腦袋剛來得及轉完這個念頭,那些厚厚的“紅布”——他最為堅固的封印——就這樣在他麵前輕巧地炸開。
紅布炸成萬千屍片殘片,禮花紙屑般的屍片落下,那凶煞之力凝成的人頭口部大張,猛撲而來。
……
同一時間,廢樓之中。
“都站我身後,離間隙遠點!”符行川近乎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