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緊急事態處理部的後方指揮,郝文策第一次離“前方”這樣近。
他蹲坐在廢樓隔壁的花壇區。
此處是供住院病人遛彎的地方,綠化相當不錯,中央還設了個小亭子。眼下,煞氣彌漫的夜霧裡,原本鬱鬱蔥蔥的綠植儘數灰暗枯萎,變成了十足的恐怖片布景。
亭子內堆滿亮著屏幕的器械,無數光輝映亮霧氣。霧氣正中,一人一貓窩在器械堆裡。郝文策十指飛出殘影,而貓將自己的腦袋抵在機械上,屏幕上的數據切換速度不比郝文策慢。
這次識安反應很快,加上符行川的助力,凶煞之力的汙染全都被控製到了廢樓內部。
拜那位撕開間隙偷襲的狙擊手所賜,調查襲擊者的同時,識安花大力氣完善了防備措施。這個術法還在試驗階段,就被拿出來應用了。好在眼下的凶煞之力強度尚在可控範圍,各個區域讀數還算平穩。
“李念,最新的汙染分布圖上傳了。濃度流動預測我給了,你看著規劃。”
郝文策嘴巴說著,手也沒停。他麵前的橫陳著十幾張醫院俯視圖,每一張上的圖樣和標注都完全不同。
黑貓額頭繼續緊貼機箱,不時調整圖上參數。
“知道了。周貢將防護減弱17%,多注意下四方邪物的術法運行情況。喬商,你的陰兵再前進二十米左右,近廢樓的煞氣必須控製好。剩下的,你們有數。”
李念十秒內便給出了最新指示。
郝文策卻沒有露出多麼輕鬆的表情,他們都知道,現在隻剩下唯一的問題。
第二次凶煞之力爆發,符行川連帶四個丙級調查組員,徹底失去了聯絡。
“這不是典型神降。”
郝文策煩躁地咕噥。
“神降都是一次性的破壞,剛才那些凶煞之力爆發了兩次。”
黑貓尾巴甩了甩:“是啊,第一次爆發與神降特征完全相同,第二次的變化有點刻意。”
郝文策嗯了聲,臉色不怎麼好看。
不正常的數據變更,隻有可能是“外力乾擾”,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神降——哪怕隻是小型神降——的“外力”,危險程度不言而喻。
“你的看法?”他餘光瞧了眼黑貓。
“兩次空間震動痕跡,坐標在間隙內部。”
貓咪博士的口氣非常自信,也不清楚它的自信到底是來自於“貓的本性”還是“博士儲備”。
“一次較深,一次較淺。那邊應當是主動切分過渡空間……能在過渡空間裡做出這種布置,八成是沉沒會。”
郝文策噴了口氣。
怪不得他們一直找不到沉沒會的據點——過渡空間就像諸多作品中的“裡世界”一般,若非專門探測,基本沒有找到蹤跡的可能。
“但沉沒會要能操控神降,沒必要用‘切分空間’這樣的激進手段自保。放心,他們不至於領先識安那麼多。”
黑貓抖抖耳朵。
“問題在於神降背後的究竟是‘什麼’,我們需要更詳儘的數據——裡頭那五個人類,生還的可能性是多少?”
郝文策沒有回答。
按照現在建築內部的凶煞之力濃度來看,五人生還的概率小於0.01%。
……
凶煞之力吞沒眾人的短短幾秒。
符行川用儘全身力氣,周邊防護術法猶如爆炸。葛聽聽收回繡有封印術法的屍片,下意識朝符行川裹去。盧小河把記錄滿數據的筆記本電腦抱在胸口,用身體死死護住。
黃今撕裂傷口,鮮血浸透了全部清心符咒。
圓滾滾的黃粱彈出棺材,它老大不情願地尖聲噗嘰,將屍籠彈向符天異。
一切隻是瞬間。
符行川爆炸的術法短暫推遠了決堤的凶煞之力。隻是他護在四人身前,勢必率先接觸洪流。而就在同一秒,葛聽聽收回屍片組成的屍布,令它擋在符行川身前。
無數清心符咒同時開啟,它們自行飛向四周,在防護術法內側旋轉。過量的清心符咒下,眾人的腦袋像是浸過冰水。
那冰雪似的鎮靜裡,連凶煞之力的汙染都連帶著減弱幾分。
符天異眼中,黃粱推來的屍籠幾乎是以慢動作墜下。那具醜陋的屍體朝自己壓來,符天異隻是短短思索了半秒。
前所未有的狀況——這不是比賽,沒有後援,沒有解法,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他學過識安無數疑難案例,其中沒有一項是“正麵應對神降”。
無數繁雜思緒退潮般消失,他腦袋裡隻剩“儘人事,聽天命”六個大字。
符天異止住呼吸,他的血液像是凍住了,又像是在熊熊燃燒。
他近乎本能地張開五指,啟動了屍籠。
“喂!”屍籠啟動的同一時間,符天異咆哮似的吼了出來。
符行川率先反應過來。
符天異已然啟動並維持屍籠,剩下的就好辦了。符行川一個“開啟”指令扔過去,和四人一球共同進入屍籠內部。
葛聽聽的反應極快,她雙手一錯,就在被吸入屍籠的前一刻,那屍布準確地裹在了屍籠表層。
又掙得了數秒時間。
“堅持住!”符行川朝符天異大吼。
這位第一鬼將咬緊牙關,他咬爛指尖。鮮血同時化作萬千符咒,以看不清的速度烙在了周圍的肉壁之上。
那正是屍布上殘留的封印隔絕術。
一層還不夠,無數血咒一遍遍加深術法。符行川的動作越來越堅定,越來越熟練。
在外麵看了一眼,這人就記住了。
葛聽聽倒在屍籠腥臭的肉地板上,怔怔望向符行川。她的臉蒼白肮臟,看起來狼狽不堪。然而她按著肉壁的手慢慢攥成拳頭,目光越發堅定。
盧小河與黃今倒在一處。
盧小河依舊死死護住她的筆記本。黃今則死撐著站起身,他伸出還在瘋狂滲血的手,開始在空白處見縫插針地印下改良過的清心符咒。
他神情恍惚,很難說是深入思考過,還是僅剩的執著。
原本枯乾灰暗的肉壁,很快被兩人的鮮血符咒塗滿。十幾秒過去,那凶煞之力的洪流依舊沒有湧進來。
符行川用完了血,又用起來更慢、卻更牢固的切割術。封印術法再次加強,殘缺的符文被他即時補全調整,漸漸泛出淡薄金光。
沒有符行川幫忙,符天異獨自支撐著屍籠運轉。
被殷刃瘋狂壓榨過,此時此刻,他還真能撐住——
在這生與死的邊緣,他眼睛裡多了一點點燦爛的光。
外部,濃烈的凶煞之力衝刷著殘破的空間,衝入屍布的縫隙。屍籠觸到凶煞之力,飛快融化潰散,化作黑紅泡沫。
隻是到了最末,那顆青黑的心臟漂浮起來。它的個頭太小,足夠被屍布包裹。而在屍布中,淺淡光華遍覆那顆心臟。滲進來的那點凶煞之力也隻能停留在外,無法浸入。
暗紅的屍布包搖搖晃晃,被凶煞之力洪流推著,朝廢樓外部漂去。
……
靜謐的街頭。
改頭換麵的殷刃抓緊行李箱——這個時間,可疑男子單獨提著超大號行李箱,他真的怕有鐘式熱心市民報警。
鐘成說的情況彆說識安,連他這個千年鬼王都無法解釋,實在不適合拋頭露麵。
得找個地方歇歇腳,之後再做打算。
然而現在他們兩個人加起來,都湊不出一套真正的衣服。需要證件的旅店肯定不行,通宵餐館和黑網吧又太引人注目。狗東西還在他身邊裝死,可他們也不能大搖大擺跑去店裡刷卡。
他們需要……等等,他們現在的狀況,好像不需要太多飲食補給。
隱蔽又能獲得外部信息的地方,還真有一個。
殷刃看向麵前的舊城區,眼睛一亮。他拉著沉重的行李箱,一頭紮進舊城區的小巷。
鐘成說的秘密基地附近,監控照舊勤勤懇懇地壞著。
殷刃輕車熟路地溜進地下室,嘭地關上房門。他背靠著厚實門板,慢慢滑到地上。
吱啦。
鐘成說從內部拉開行李箱拉鏈,他哢哢活動關節,從行李箱中坐了起來。
地下室燈光明亮,鐘成說眯著眼,默默看著這個熟悉的房間。一切還是老樣子,連自己存放日記的暗門,殷刃都恢複了原狀。
他認真看了會兒癱在門口、披著玄學紅紗的殷刃,有點生澀的站起身來。
疲憊之中,殷刃努力觀察自己的神秘戀人——鐘成說走去角落的架子,取下兩套一模一樣的襯衫加休閒褲,還貼心地附了一次性內衣。
緊接著鐘成說從冰箱裡取出一罐蘋果汁,用濕巾仔細擦過,雙手捧給殷刃。做完這一切,他才抽出剩下的濕巾,努力清理皮膚上的汙垢。
鐘成說似乎對這套流程很熟悉,五分鐘後,被擦拭的人就成了鬼王大人。
煥然一新的小鐘同誌伸出手,濕巾散發出好聞的薄荷香氣,力道不輕不重。對方手指的溫度浸透濕巾,感覺像是被什麼舔舐。
那股本能的排斥感死灰複燃,不過比起上一回的大肆示警,此刻它顯得有氣無力。
“對你自己的情況……你了解多少?”
對恐懼等感情的缺失,長於健全家庭卻古怪孤僻的性格……知道鐘成說並非凡人後,一切不自然的細節突然完全能夠解釋了。
畢竟反社會都會偽裝得和藹可親,鐘成說的“無法融入”,本質是更為異常的東西。
更為異常的鐘成說把臟濕巾默默疊好,又換了張乾淨的,細細擦拭殷刃鎖骨。
“之前我一直在調查神降,還沒開始專門研究自己。”鐘成說挨得進,呼吸灑過來一點點。“到現在我隻確定一點——我不受玄學相關影響,原理和其他人沒有區彆。”
溫熱的呼吸拂過皮膚上的薄荷,溫熱與激涼混作一處,殷刃起了層薄薄的雞皮疙瘩。
“不信者,諸神不佑,百邪不侵。”殷刃下意識喃喃道。
“我隻是格外不信這些。”鐘成說嚴肅地解釋,“如果貓的族群裡有‘每天不舔滿三次爪子就會被狗咬’的詛咒,人也會很難感同身受——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更像與己無關。”
的確,很多情況下,“漠不關心”比“信或不信”還要遙遠。
殷刃徐徐呷了口蘋果汁。
甜度剛剛好,帶有蘋果特有的甜酸香氣。
“就這樣?”咕嘟咽下果汁,殷刃含混地反問道。
鐘成說的動作停住了。
十幾秒後,他抬起頭:“不止……研究神降的過程中,其實我思考過玄學和科學的差異。”
殷刃從他語氣裡聽出了一絲難得的小心翼翼,像是野獸一觸即收的鼻尖。
鐘成說在試著敞開自己。
殷刃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平穩了不少:“你說。”
“那是人類處理恐懼的兩種方式。”
鐘成說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