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你我(1 / 2)

凶人惡煞 年終 13224 字 8個月前

陰雨連綿。

全身濕透的鐘成說回到屋內,點燃了桌上油燈。他不會術法,隻能濕淋淋地坐在床邊。雨滴順著黑發淌下,在岩石地麵上滴出一片片暗色痕跡,像血。

紅布是由封印組成的實體,不吸水。那些水流滑過鐘成說的皮膚,從脖頸到腳尖,滴答、滴答,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歇。鐘成說坐在床邊,燭火在那雙不屬於他的赤眸中跳躍。光影雕刻下,他比符家祠堂裡任何一尊神像都像神像。

他甚至沒有呼吸。

……直到識安其餘五人找上門來。

他們身上都掛滿了刻在木片上的清心咒與封印術,看起來活像披了件古怪蓑衣。鐘成說沒關門,視線分毫沒有移動。

走在最前麵的是符行川。

那隻白色大狗在門口停留許久,確定鐘成說沒有奇特的反應,它才踏入房內。黃今把自己變成了乒乓球大小,身體被刻有清心咒和封印符的木片夾在正中。如同一個絕望的三明治,黃今有氣無力地扒在符行川狗毛裡。

符行川抖毛的時候,他險些被甩飛。

有了歇腳的屋簷,識安眾人再次忙碌起來。盧小河細心打量著屋內裝飾,目光在一牆書上移不開眼。符天異一張臉憋得發紫,生怕呼吸幅度太大,吹飛了“大天師故居”的寶貴灰塵。

隻有務實的葛聽聽在灶內生了火,她一邊蹲下烤火,一邊好奇地看著鐘成說。

這會兒的鐘成說反應還不如尋常肉俑,識安幾人忙裡忙外,此人連眼珠子都沒轉一下。見對方這種架勢,葛聽聽不敢率先開口,又湊向盧小河。

盧小河已經在扒拉大天師書架上的書了。她看得越多,表情越扭曲。末了,她翻書的速度越來越快。兩個小時不到,此人竟然翻完了書架上所有的書——隻算第一頁的話。

“怎麼樣?”團在灶火邊的符行川抬起頭。

“一半是各時代最流行的話本,四分之一是各項雜記菜譜,剩下四分之一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正經書籍。”

那些菜譜和話本都快被翻爛了,她甚至翻出來兩本藏得挺好的顏色書籍。也不知道在這個倒黴地方,那家夥藏起來是為了避開誰。

符行川:“……嗯。”他不怎麼意外。

盧小河把所有書都放回了原位,她退後一步,打量著麵前不大的空間。屋內柴火嗶啵作響,煙順著煙囪通向屋外。昏黃的火光映亮了書架下的雜物,藤編筐裡的布老虎被火光刷了層金色。

亂中有序,尋常到叫人難受。

大天師鐘異,到底是世人給殷刃的稱謂。這裡比起所謂大天師的故居,更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房間。

傳說中的大天師,難以捉摸的邪物……無數身份的儘頭,他們隻看到了一個普通人。

“我來守夜,大家早點睡吧,明天還要繼續複現記憶。”符行川又團起身子,他的腦袋上,黃粱小球兒早就睡成了一灘。

鐘成說第一回有了動作,他從那張床上站起身,讓出位置。隨即他倚靠在床邊,看著外麵逐漸瓢潑的雨,再次凝固成人像。

葛聽聽有點擔憂地瞧了鐘成說一眼,可連符行川都沒有糾結肉俑的失控,她實在不好說什麼。小姑娘倚著灶火旁的牆壁,慢慢閉上眼睛。

……

識安一行人再次開始複現記憶時,記憶世界的雨還沒有停。

施術主力黃今緩過勁兒來,加上另一位主力鐘成說以血供能,更多的記憶細節徐徐展現。

所有人都看見了殷刃視角裡,那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以及那隻怪模怪樣、來路不明的黑兔子。

無數記憶碎片環繞著兔子出現。畫麵就像一麵打碎的鏡子,將那黑兔關聯的種種片段投到人前。

殷刃在骸穀的生活短暫而乏味,他隻會在盛夏與深冬回來,短暫地待些時日。骸穀百年如一日的荒涼,山崖下的黑暗永遠平靜無波。那隻古怪的黑兔子,是此處唯一的變數。

最早的相遇,是殷刃在骸穀建房子時。

彼時殷刃的紅衣還有點粗糙,像是用麻繩隨便束了幾片紅布。他的狀態比起現在好了不知道多少,眉目間還洋溢著活力。

畫麵中,殷刃挽著一頭長發,手裡提了幾隻肥兔子當口糧。

三隻兔子恰巧都是黑色,隻隻毛皮油亮。它們圓睜著失去光彩的眼,被繩子拴成毛茸茸的一提。殷刃房子搭累了,便就地剝了隻兔子,用火烤得滋滋作響。

兔肉被火焰烤得酥脆金黃,油脂四溢。儘管它應該滲了不少凶煞之力,殷刃明顯不在乎。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烤兔子,從懷裡掏出一包裹好的香料,表情凝重地像在做什麼驚天大事。

獸肉腥臊,飛禽肉少。兔子肉質鮮嫩、易於攜帶,吃剩的皮毛還能用,殷刃看上去十分中意這種食物。

就在此時,不遠處的山崖上,有什麼動彈了一下。

殷刃最開始並未在意。此處凶煞之力汙染嚴重,不時有飛過這裡的鳥受到影響,摔死在山石上,附近還堆有不少死鳥骨骸。剛才那一下,八成是某隻倒黴大雁栽了下來。

然而他給烤兔子翻完麵,餘光裡的東西還在抽動。

殷刃終於壓小火焰,他隨手揪了條兔腿,好奇地湊過去——

一隻黑兔。

一隻完全不能被稱為兔子的兔子。

殷刃倒抽了口涼氣。隻見那兔子七八條兔腳胡亂支棱,身體一側生出巨大的眼球,腿的末端齊齊長著幾根耳朵。

殷刃拿著兔腿的手微微顫抖,他就差把“難道我兔子吃太多遭報應了”寫在臉上。

猶豫片刻,他拿起一根鳥骨,戳了戳那團看起來像是兔子的玩意兒。

那東西整個兒一繃,緊接著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似的,全身不停抽動。可惜大天師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戳了會兒,殷刃又回到了他的寶貝烤肉旁邊。

骸穀偶爾會生出樣貌怪異的邪物,但在這種凶煞之力濃度過高的環境下,新生邪物很難存活。比起一隻來路不明、毫無威脅的怪東西,還是建房子重要。

殷刃不再回應,那隻黑兔子委屈地癱成一團。最終它緩緩擠入石縫,消失了。

……

第二次相遇,殷刃正坐在崖邊。

體內的凶煞之力每時每刻都在侵蝕他的身體,殷刃弓起腰,身體微微顫抖。他的目光釘在崖下黑暗上,努力吸氣呼氣,調節狀態。

那隻怪模怪樣的黑兔又回來了,它的身體還是一塌糊塗,不過腿的數量減少到了四條。如果不算那十幾隻眼,這姑且算進步。

它蟲子般蠕動,搖搖晃晃爬向殷刃。

殷刃側眼瞧向它:“還活著啊?有兩下子。怎麼,你是來為子民報仇的兔子大王?”

那東西毫無反應。

殷刃短暫地忘了疼痛,他丟了幾個簡單術法,效果都是最基本的巨響與強光。地上這團蠕動過來的東西硬是不受影響,勻速朝殷刃前進。

有點瘮人。

“看不見,聽不到……對震動有反應,觸覺大概還剩點,你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殷刃喃喃道,屁股往遠處挪了挪,顯然不太想碰這隻邪門兔子。

那兔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突然停了下來,開始慢動作蹬腿。

殷刃:“……”這東西簡直太奇怪了。

他搖晃著起身,快步走回屋內。蹬腿的兔子傻了眼,它原本支棱的耳朵軟了下去,圓溜溜的眼珠轉來轉去。

它再次滲入石縫,不見蹤影。

第三次,第四次……每次殷刃回到這裡,這隻古怪的黑兔子必然會出現,慢悠悠地朝殷刃前進。換了常人,大概會被這東西嚇得夠嗆。好在大天師鐘異見多識廣,隻是謹慎地與它保持距離。

變化出現在他們第六次見麵。

殷刃再次坐在崖邊,兔子湊過來的時候,他沒有躲避。

“你知道嗎?”興許是身邊沒有彆人,他不再掩飾疼痛帶來的虛弱,“我封的凶煞越多,外頭的凡人越怕我……修行者敬畏,尋常人恐懼,讓人挺難受的。”

兔子蠕動的速度慢了點。

“現在我隻能每年回趟老家,才能聞到點煙火味兒……那裡人堅信我是他們的親人,不會傷害他們。這樣我隔著門板,還能和他們說說話,嘗嘗人世間的甜果飯食。”

“可要是我的情況嚴重下去,會不會有一天傷到他們?如果那些人都離開我,我和山中野獸怕是沒有區彆了。說實話,現在每次去那邊,我都緊張得要命。”

殷刃輕聲說道。一隻五感缺失的奇怪兔子,絕佳的傾訴對象。

那兔子停在殷刃一拳之外,似乎拿不準要不要繼續前進。殷刃看了它一會兒,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按上兔子的皮毛。

那觸感非常奇怪,堅硬而冰冷,手感完全不像生物。反觀那隻兔子,它似乎被殷刃的指尖灼傷,又開始原地瘋狂抖動。

“果然,我就知道。”殷刃拂開礙事的紅衣,“你總不會比凶煞之力還糟,小東西。”

那兔子抖動減輕了。

它猶豫了很久,最終蠕動兩下,緩緩貼上殷刃的掌心。它體表的駭人瞎眼微微合攏,撒嬌撒得非常認真。

冰冷的,死物般的觸感。

可這是此時此地唯一的活物。

殷刃愣了很久,他收攏手指,撫摸了那隻怪兔子兩下。

“真好。”他衝它笑了,“看來你不怎麼怕我。”

這一次,殷刃停留得久了些。他用木片刻了個能將聲音與震動互相轉換的小靈器,掛在了那隻黑兔身上。

“我。”殷刃指引兔子碰碰自己。他的聲音被靈器轉化為特定震動,直接傳到兔子身上。

“你。“他又戳了戳兔子。

兔子凝固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

“我。”“你。”

“我,你……”

大概是想要確認那隻古怪兔子的靈智。殷刃不厭其煩,一遍遍教著,從旭日東升,直至夕陽沒入黑暗。

“謝謝你。”到了最後,殷刃揉揉兔子耳朵,“有你這個小東西陪著,身體也不怎麼疼了。可惜,要是你有靈智——”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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