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安是不是偷著給你漲工資了?”
“沒有!”葛聽聽哼了聲,踢了腳飛過來的葉子,又拿出案件資料來看。
羅純蕾的資料顯示在平板上,在雨天中顯得有些黯淡。
“還看啊,都不知道看多少次了。”黃今終於放棄了用葉片蓋臉逃避現實,“她的檔案也沒什麼特殊吧?”
“嗯。”
葛聽聽點點屏幕,調高亮度。羅純蕾的照片被她放大了些,那張端正可愛的臉上帶著笑容,看著還挺討人喜歡。
羅純蕾的家境富庶,母親是企業高層,精明能乾。父親曾經做高.利貸生意,早年賺了不少灰錢。自從管控變嚴格,她的父親在前幾年轉行,收入銳減。不過總體來說,她家的資產也足以讓她兩輩子不愁吃喝了。
當然,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自從羅父轉行,收入遜於妻子,羅父便開始酗酒,在家也動輒辱罵妻女。真的動手打罵,倒是最近才有的事情——
就在前一周,此人喝多了,直接用酒瓶往老婆孩子頭上砸。嚇得鄰居頓時報案,結果還是不了了之。
“就是家庭關係不好,那丫頭也沒道理瘋成那樣。”孤兒黃今把玩著手中的枯葉,“說難聽點,她家的條件換給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不能這麼比較。”
同為孤兒的葛聽聽滑動資料。
“但你說得對,那確實不是她傷害同學的理由。冤有頭債有主,如果我是她,我會先對付爸爸——”
黃今:“……”
黃今:“……這種假設也不用太深入。”
“——有問題就要解決問題。問題解決不了,就把惡意轉給他人,隻是為了自己痛快。”葛聽聽固執地講完。“丁小姐的處事方式要好得多。”
黃今本來挪了挪屁股,貌似要悄悄離這位同事遠一點。聽到後半句,他又默默挪了回來。
這會兒還有三五分鐘上課,大部分學生都回了教學樓。操場和花園都空空如也,雨水稀稀拉拉地澆著,楓樹紅葉隨著秋風搖來晃去,空氣的味道似乎都與外界不同。
葛聽聽關掉平板,向往地看了眼冒雨跑向教室的孩子們,又往嘴裡塞了根辣條。
隻是這口食物還沒來得及咽下,她便給辣油嗆了個昏天黑地。
咚!咚!咚!
教學樓初中部的方向,傳來遙遠而刺耳的撞擊聲。那聲音中夾雜了無數呼喊與呢喃,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膩聲響,讓她想到推動墳墓石門的屍群。
不是此世的聲音。
……甚至不能說是“聲音”。她聽到的屍體狂囈,音色莫過於是。
咚!咚!咚!
撞擊聲深入腦髓,像是整個世界都在震顫,腦髓如同被放入石臼猛搗。葛聽聽下意識捂住耳朵,發出一聲呻.吟。
辣條包裝掉在地上,紅亮的食物沾上了灰撲撲的泥土。
“喂喂,你怎麼了?”黃今瞬間收了散漫的架子,半蹲在葛聽聽前麵,“小葛,小葛!你還能說話嗎?”
葛聽聽一張臉憋得通紅,一聲不吭。
“我這就聯係梁杉。”黃今迅速掏手機。
“我沒事。”葛聽聽緊盯聲音傳來的方向,咬著牙打出字來,“應該結束了,剛才我聽到了讓人很不舒服的怪聲……殷刃是對的,這裡不對勁。”
黃今這才鬆了口氣,他摸摸葛聽聽汗濕的額頭,眉頭仍鎖著:“你確定不用我找人?”
“我真的沒事。”葛聽聽抹了把臉,“我……”
咚!咚!咚!
不知為何,幾分鐘的沉寂後,那聲音又猝不及防地紮入腦海。葛聽聽一個沒忍住,直接吐了一地。
“咳咳……咳……嘔……”
她痛苦地擦著嘴邊的嘔吐物,努力壓抑喉嚨深處的嘔吐欲.望。好在又響了一波,那聲音便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悠揚的上課鈴聲。
黃今匆忙地翻包拿濕巾,然後手忙腳亂地編輯短信。他的消息還沒發出去,一個人影停在兩人麵前。
枯瘦的手伸到兩人麵前,遞出一個保溫杯。
“喝點溫水壓壓,小姑娘。”那人笑著說。
葛聽聽艱難地抬起頭。
對麵是個瘦削的男人,一身校工打扮。他的衣服被雨淋濕少許,卻沒打傘,懷裡還摟了把竹把大掃帚。他頭發斑白,眼底垂著兩個巨大的眼袋,聲音裡還帶著病人特有的喘息痰音。
此人看體態,約莫四十上下,一張臉卻比同齡的符行川要蒼老許多。
“莫怕臟,我帶的糖水,還沒喝呢。”見兩人都不接,那男人又笑著補了句。他擰開蓋子,裡頭的紅糖水果真是滿的。
黃今將信將疑地接過保溫杯——這男人似乎沒有惡意,他順手又用隨身靈器試了試,糖水中並沒有加什麼不該加的東西。
他看了半天此人體表的思緒,隻有些關於本校學生的行動記憶,以及少許關切——他倒像真的在關心葛聽聽。
“謝謝叔。”彆人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他也不好推辭。
葛聽聽喝了一瓶蓋溫熱的紅糖水,氣喘得勻了些:“不好意思啊,我吐在了這裡,一會兒我自己收拾。”
“喲,還是高科技。”那校工瞧了眼發聲的AI,有點驚訝地笑起來,往臨近的石椅上一坐,“不礙事,我剛好掃完那一片。等這雨水停了,我就收拾這邊。”
微涼的秋雨滴滴答答落到擋雨棚上,水滴順著邊緣慢悠悠墜下。三人相距不遠,空氣中卻隻留雨聲。
“……小姑娘,我沒見過你,你是高中的學生?”校工自然地開了口。
“沒,我隻是帶我妹妹來看看。”黃今迅速接話,“她要轉學,我們想找個她喜歡的學校。叔您看見了,她情況特殊。”
葛聽聽順勢點頭。
“甭選了,這學校就挺好。”校工樂了,“我在這工作七八年了,保證說實話。”
校工體表迅速卷起這個學校相關的回憶,看著不像在說謊。
隻是回憶到一半,這人嗬嘍嗬嘍咳嗽起來,使勁捶打胸口。
不算寬大的校工服被他穿成了寬鬆款,支出嶙峋的骨頭關節,廉價褲管上滿是褶子。黃今的視線掃過校工的複古布鞋,回到那人憔悴的臉上。
“我們也挺滿意這學校,就想多感受幾天氛圍。”黃今打著哈哈。
葛聽聽不知是有意無意,爽快引走話題:“您的身體不要緊吧?聽您咳得有點厲害,我外婆之前也總這麼咳嗽……她是之前災荒,留了病根。大家都說好好調養,肯定能好的。”
校工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他雞爪似的手扶著掃帚,目光瞧向隨風雨搖動的枯葉。
“彆看叔這樣,叔年輕的時候身體可好了。吃食管夠,多少我都能吃完。”
他苦笑著說道,臉上多了點傷感。
“大家的日子過得好。活得久,吃得香,那會兒我可不是這副模樣……咳咳。”
“後來呢?”葛聽聽適時接話。
“後來,後來就是饑荒。我這身毛病都是餓出來的,也算是病根。唉,這飯不夠吃,我尤其倒黴……本來能吃的就越來越少……”
校工轉過渾濁的眼,語氣幾乎是溫柔的。
最近國內沒聽說哪裡有大饑.荒,葛聽聽投去迷茫的眼神。
“當然,是我自己的體質問題。我有個同事,人家不僅比我年輕健壯,到了最近,飯食還要多少有多少呢。”
這回連黃今都皺起了眉,他完全聽不懂這個校工在說什麼,他的敘述和具體事件似乎對不上號。
“叔,我這有點錢。你能不能帶給你同事,讓你同事分你點?”葛聽聽沒想那麼多,她樸素地摸出手機,“就當是糖水的謝禮。”
“不用了,小姑娘。”
校工樂嗬嗬地搖頭。
“我那同事,前不久剛去世——你看,人生就是這麼捉摸不定啊。我還以為,他肯定是我們之中活得最久的。”
“抱歉……”
“沒關係。”校工擺擺手,“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不知者不罪嘛。”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氣略嫌古怪。校工的態度溫和依舊,可是葛聽聽後頸的寒毛始終軟不下去。現在看來,那興許不止是冷雨的緣故。
葛聽聽強迫自己調整呼吸,她拿起杯子,快步走到校工麵前。
“叔,還你杯子。雨太大,我和哥哥先回去。”
校工沉默地看了她一陣,渾濁的眸子裡看不出情緒。
“哦,再來啊。”
半晌,他慢吞吞地應道。
“這裡是最好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