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定丈夫的瘋狂,父母的死亡,一切血腥都是鬼神的緣故。說不定她隻是邪異事件前的渺小受害者……
胡桃會特地去接觸“思無邪”那類東西,怕也是出於類似的想法。
“我明白。”殷刃安撫道,“你想求一個安心。”
“是啊,總得知道原因才好。不然我恨也恨不踏實……恨不踏實……”她的聲音弱了下去,變成了意味不明的呢喃,藏在浸滿血汙的發絲後。
殷刃停住腳步。
胡桃像是被踩了尾巴,又精神起來:“你怎麼不走了?你怎麼不走了?”
“因為我發現,找他沒有意義。”殷刃溫聲說,“會被困在這裡的人,多半都懷有極強的愛意。你在想,你要是在這裡找到了阿申,就能證明他是愛你的,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胡桃身後的臂膀不安分地動了幾下,她像是想要攻擊,又被這個毒蜜似的話題吸引。
“你說得對。”她啞著嗓子說道,“我必須確定……”
“你確定不了。”
殷刃頂著鐘成說的模樣,站在原地。
“哪怕在這裡找到了他,也證明不了任何事。殷刃吃下‘思無邪’的樣子,你見過。愛意是真的,傷害就不算數了嗎?”
“不對!他真的愛我,怎麼會做出那種事?!”胡桃尖叫,“阿申會親手為我做早餐,從不跟我吵架,也從不逼我做不喜歡的事情!我生病的時候,他急得背我去醫院,腳都磨破了!我和他認識十五年啊,十五年!你說得倒輕巧——”
殷刃前進了一步,他的表情依舊平靜到嚇人,卻不那麼像鐘成說了。
“那麼你肯定知道,以你們的交際圈,接觸不到鬼市‘思無邪’。現在我告訴你,當年神降是會讓人發瘋,但他們不會瘋得知道要掩人耳目。殺人的時候確實能感受到注視,但那也要殺人行為發生在先。”
“閉嘴!!!”胡桃捂住耳朵,一條臂膀瞬間打向殷刃,殷刃沒有防禦,甚至沒有躲避。
他的左臉出現一道深深的血痕。
鐘成說下意識想要衝上去,又想到自己頂著盧小河的殼子。他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為什麼殷刃還不結束對話?難道剛才的話語,不僅僅是為了讓敵人鬆懈麼?
……為什麼殷刃沒有找機會跟自己交流對策,隻是一直與胡桃說話?
可他偏偏不能插手。
鐘成說抿起嘴唇,看向幾步外的殷刃。
“阿申是個殺人凶犯,和他愛你沒有衝突。‘愛’不是萬能借口,更證明不了任何東西。我再說一遍,無論你能不能在這裡找到他,他都是板上釘釘的凶手。”
殷刃不理會流血的傷口,繼續平靜地說道。
“這裡。”
殷刃指指自己的心臟。
“……和這裡,”他又點點自己的太陽穴,“終歸不是一個東西。”
胡桃猛地衝到殷刃麵前,被剁碎的臉幾乎貼上殷刃的鼻尖。她噴吐著鬼煞,背後又破繭似的探出十幾條手臂,使得她像是一隻怪異的多足蟲。
這些新手臂隱隱有阻攔她的勢頭——顯然,愛意想拖延的時間還不夠。
殷刃安靜地看著她,臉上漸漸出現一絲悲哀。
純粹的執念是厲鬼的本質,而胡桃是靠恨意留存於世。她的恨意一定有一個落點,一個足夠堅實的落點。
那麼為什麼,在她辯駁“可能沒必要恨阿申”時,狀態還是這樣穩定?
“你到底想說什麼?”胡桃用力撓著自己血肉模糊的臉,“想告訴我不用找,隻要踏踏實實恨他就行了?”
“不是的。”殷刃輕聲說,“我想說的是,你沒有錯。”
“你的執念,是當年你究竟有沒有導致悲劇的‘錯處’。現在我告訴你,你沒有錯。”
胡桃驟然朝後退去,她瞬間縮到殷刃三四米外,活像他周圍沾染著毒氣。方才還噴吐怨氣的邪異,一瞬間像是受驚的小動物。
她張開血洞似的嘴,像是想要反駁,又發不出聲音。
殷刃在心中歎了口氣。
“如果他隻是個被影響的可憐人,那麼他肯定在殺人前就被影響了。你身為他最親密的愛人,沒能及時察覺不對勁,所有人的死都是你的失誤。”
“如果他隻是個純粹的冷血變態殺人狂。你與他相識十五年,卻沒有發覺端倪,這樣一來,父母的死也是你的間接過錯。”
“……胡桃,之前你其實是這麼想的吧?”
執念、執念,怎可能是那麼輕易動搖的東西。
對凶手的憤恨隻是表象。也許胡桃自身都沒有察覺到,或者不願承認——她所怨恨的,終歸是她自己。
胡桃漂浮在原地,身上的血滴滴答答朝地麵流淌。圓繭內的空間太過雪白,那些血落了地,恍然一看,像極了墨色。
殷刃無視胡桃身邊舞動的手臂,又朝前走了幾步,站到胡桃眼前。
表象撕去,膿瘡露出,隻剩最後一步。
“阿申的確是殺人凶手。至於動機,用情至深也好,天性惡劣也罷,導致悲劇的永遠是動手的人,不管他的理由是什麼。”
“你沒有錯。”
殷刃聲音清晰和緩,帶著淡淡的威嚴。
“無論彆人怎麼說,這是我的判斷。如果阿申還活著,我會幫你殺了他。”
“你沒有錯。”
殷刃直視胡桃的眼睛,重複了第三遍。
胡桃僵硬地飄著,她身後的臂膀連帶停止了運動。
不知過了多久,她身上的衝天敵意淡了點,轉為不確定的疑惑。那些臂膀疑惑地蜷著,鮮血不再滴落,胡桃臉上的碎肉緩緩收攏,拚湊出破碎的五官。
可她臉上的白色裂紋太多,皮肉如何都攏不回去。那張熟悉的臉,此刻像是個摔壞的瓷娃娃。
“……我怎麼覺得你不像鐘成說,那家夥可沒這麼多心思。難不成和殷刃待久了,開了竅?”
她好奇地打量殷刃,就像他們第一次在客廳相遇。她的語氣輕快了些,有了一點先前的模樣。
“你說的有點道理,我之前還真沒認真想過。走吧,邊找邊聊。”
殷刃沒有挪動。
他麵前的女孩身著睡衣,身上遍布白色裂紋。恍惚間,她露出一點苦惱的神色,帶著血色的五官略微皺起。
她身後的臂膀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它們危險地晃動著,散發出的力量越來越強悍,連帶著胡桃身上的白色裂紋愈發明顯。
而胡桃本人還維持著那種似醒非醒的狀態,露出一個柔和的表情:“鐘成說?”
“我見過許多厲鬼。”殷刃輕聲說,“你生前是個很好的人,以至於化作厲鬼都不惹人厭煩。”
“……鐘成說?”這回胡桃的呼喚裡,多了幾分不確定。
霎時間,長發飄舞,紅衣似火。
殷刃解除偽裝,一隻手按在胡桃額頭上。他垂著眼,臉上少見的沒有笑意。
而他的手上,沾滿鮮紅的血液。
大天師鐘異擅長驅邪。
厲鬼的本質是純粹的執念,執念破碎,厲鬼便會像雪融般消散。而執念的動搖,便是第一道裂縫。
胡桃臉上有一瞬的驚訝,隨即她露出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恍惚地笑起來。
無數臂膀懷抱著她,推搡著她,屬於愛意的力量瘋狂鼓動,可她隻是將額頭抵在那隻手上。
“算了,你說過會幫我殺了他。不找了。”
她說。
“爸爸媽媽不會怪我,對嗎?”
圓繭內景色如同最純粹的冰雪,而這一片,就此悄無聲息地融化。
那些臂膀什麼都沒有摟住。
龐大的力量臨近爆發,卻獨獨少了關鍵的支點,最終消散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