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猛地打了個寒顫。
“你……你聽到什麼了嗎?”他驚疑不定地掃視四周,“我、我覺得有點……冷。”
亞度尼斯說:“不管你覺得你聽到了什麼,或者感受到了什麼,那都是錯覺。”
艾倫呆呆地重複:“……錯覺。”
“彆怕。你做得很好。”亞度尼斯放緩了聲音,“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不要去看,不要去聽,不要去想。”
“你是對的。也許你是對的。”艾倫情不自禁地朝著亞度尼斯所在的方向傾身,“但我——但我有感覺。而且莉娜她——我、我不可能放著莉娜不管,我……”
“為了她放棄安寧和幸福值得嗎?”亞度尼斯忽然問,“我想你其實也是很清楚事情到底是為什麼發展到這一步的。你隻要移開視線,不再繼續關注莉娜,所有問題都會消失。”
“她是我的妻子。”艾倫說,“她……”
他似乎還想再找出更多的理由,說些更容易引發情感共鳴的話,比如我愛她,我的人生不能沒有她,她是我此生摯愛……可他的嘴唇張張合合,最後也隻擠出一句:“她是我的妻子。”
亞度尼斯說:“會死掉哦。”
停了一下,他又說:“不,其實不會死,但是比死還可怕。”
艾倫愣了一會兒,突然說:“你……你不是人。”
“我是。”
“你不是。”艾倫說,“你看起來像人,你說話像人,你的反應也像人,但你不是。”
亞度尼斯說:“如果我看起來像人,說話像人,反應也像人,那我和人到底有什麼區彆?”
“你隻是‘像’。”艾倫說。
他遲鈍地意識到了什麼:“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亞度尼斯有點不開心,他說:“我不喜歡你。”
艾倫不吭聲了。
亞度尼斯說:“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
艾倫說:“你根本沒有‘不喜歡’這種情緒。”
亞度尼斯笑了:“你知道上一個說過這種話的人有什麼結果嗎?”
“……比死還可怕?”
“可以這麼說。”亞度尼斯回答,“他是我最喜歡的朋友。”
*
布魯斯在劇痛中看到一輪新月。
冷光照亮了森林。
周圍是空地,但環繞著這片空地的巨樹令他聯想起所有用來形容漫長時間的詞彙,古老,陳舊,永恒……生命,死亡,輪回……
他試圖辨認這些巨樹的種類,好判斷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可所有巨樹的輪廓都是模糊的。他轉而去觀察群星的分布,星星們亮得驚人,然而並不閃爍,布魯斯強忍著痛苦觀察它們,可這片星空是如此陌生。
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都不可能觀測到它們。
布魯斯逐漸覺出一種莫大的恐怖,仿佛此刻正和他對視的不是群星,而是一隻又一隻圓睜的眼睛。
他用儘了力氣才移開視線。
新月的光芒漸亮,巨樹依然影影綽綽的,在微風中搖擺枝葉,卻沒發出丁點聲音。
布魯斯聽到甜膩的歡叫。
他尋聲過去,歡叫隨著他的接近被另一種宏大的歌詠聲遮掩,潮潤的濕氣迎麵而來,像是一陣蒙蒙的夜霧……但這霧氣嗅起來像血。
不是錯覺。
詠唱的聲音越發高昂和亢奮,柔情的歡叫和淒厲的慘叫猶如皇冠上的珍珠般交相輝映,血霧沸騰著,即使是布魯斯也在這濃鬱的血氣中躊躇起來,但劇痛和好奇心像長鞭一樣催使著他繼續向前,直到走近了,布魯斯才意識到血舞的翻滾不是沸騰,而是因為正被無數雙翅膀攪動。
是……蝴蝶?
上萬隻,或者更多。它們在血霧中交.纏,竭儘全力地打著旋兒,新月的冷光將血霧染得透紅,也點亮了蝴蝶的羽翼,不斷有蝴蝶因為脫力而死,偌大的翅膀糾纏著墜下來,豔麗的屍體枯葉般鋪了一地。
餘下的蝴蝶還在狂歡和飛舞,求偶的舞蹈癲狂而美豔,鱗粉撲簌地在翻滾的血霧中漂浮,閃爍如眼睛。
布魯斯在原地停了停。
恐懼堵塞住他的呼吸,劇痛令他昏沉,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了,可好奇心簡直每一秒都在打著滾暴增,好奇到一定程度之後,連興奮感都消失了,隻剩下壓倒了一切的麻木——
這麻木讓布魯斯暫時忘卻了恐懼和疼痛。
他繼續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歌詠聲越來越磅礴,也越來越模糊,最後竟變成了節奏詭異的盲音,反倒是那些或歡愉或絕望的叫聲清晰起來,血霧逐漸粘稠如細雨,但在落到地上後卻如活著一樣扭動著彙聚成線條。
無數具枯槁或豐.腴的人體在線條中交疊,血從他們的皮膚上沁出,又變成雨和霧落下……歡叫的人也在慘叫,慘叫的人也在詠唱,這景色竟一眼望不到儘頭。
零星幾隻蝴蝶仿佛落了單似的在血雨中徘徊,歪歪斜斜地朝著同一個方向飛去。
布魯斯跟著蝴蝶前行,失去了生機的枯瘦人體越來越多,堆積成了小山,他知道自己正越來越接近這一切的中心。
蝴蝶翩翩落下。
他停下腳步。
在所有扭曲的線條和詭異的歌詠彙聚的地方,布魯斯看到一個年輕人。
他赤.裸著被綁縛在十字架上,整個軀體上沒有一寸皮膚是完好的。細密而又深淺不一的刀傷讓他的軀體表麵豁開了無數張血淋淋的小口,大片的蝴蝶落在小口上,撲扇著翅膀舔.舐和吮.吸,又在飽嘗血肉後死去,跌落在他腳邊。
盤旋在他身周的蝴蝶立刻輕盈地落下來填充了位置,豔麗的鱗粉如細紗般籠罩著他,而新月的冷光眷戀不去,將他無遮無掩的麵孔照得皎潔透亮。
這年輕人唯有臉龐是沒有一絲傷痕和血汙的。
有那麼一個瞬息,所有強烈的恐懼和不安,眩暈般的劇痛,和使一切都麻木的好奇心都從布魯斯心中消失了。
生而為人,他感到由衷的、由衷的……
……喜悅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