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講完,老人重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也已經喝了大半。
衛淵手裡的茶一點沒動。
“這麼說……”
他摩挲著茶杯,道:“那男人辜負了她?”
老人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時出現的淚,道:
“是辜負了她,也沒有辜負。”
“他參軍了,學生兵。”
“當年抵抗住倭寇發瘋的主力,他給七娘寫信,寫了很多。”
衛淵道:“他為什麼不回來?”
老人沉默了下,道:“……因為他死啦,戰死的。”
“就差三天,撫恤報告,還有那些信就到了江南,七娘就不用死。”
衛淵沉默,放下茶杯,道:“那些信,我可以看看嗎?”
老人點了點頭,踉蹌著起來,慢慢走回到屋子裡,從最顯眼的地方取出來了一個小盒子,裡麵有一張灰白的合照,一遝信,字跡勁道,最後麵幾封被染出了深深的痕跡。
老人將東西遞給衛淵:“看吧,看吧,這些故事,總不能忘掉。”
“我死了,也得要有人知道。”
“我啊,還欠著七娘三個響頭,想說聲抱歉,當時怕死,沒能為她開口……”
衛淵接過盒子,看著上麵貼著的那個時代的照片,灰白色,一個年輕的書生笑得燦爛,還有羞澀的少女,那是屬於他們的過去,這是那厲鬼最後的心結。
隻要焚燒化作符水,足以對厲鬼產生巨大傷害。
而若是當著厲鬼的麵焚毀,甚至能夠讓那厲鬼當場精神崩潰。
衛淵耳邊響起戚家軍軍魂的聲音,有些遲疑懇求:
“大人……”
衛淵看著那信箋上的文字,裡麵有熱烈的眷戀,還有對未來的期許,有對腳下大地的熱愛,他微微點頭,嗯了一聲,沒有將信焚毀的意思,而是小心將盒子收好,調整背後琴盒劍匣到容易出手的角度,再看向那坐回樹下的老人,道:
“老先生可還能走動?我想要去看看那春曉樓。”
“這裡不是春曉樓吧?”
老人渾濁的雙眼看著自己的手,呢喃道:
“這裡不是。”
“我也想要去看看那裡,最後看一眼。”
“可外頭陽光太刺眼,我這身子,也走不動了,我試過很多次,一直走不出這個院子。”
衛淵道:“我攙著您。”
他出去了一會兒,在一家老店裡找到一把黑布傘,走了回來,將傘撐開,然後一隻手攙扶這老人,老人也用力起身,一下,兩下,豁然站起來,衛淵安靜看著老人背後那一顆老樹,收回左手,從腰間拔出戚家軍兵魂寄托的斷劍,當做匕首一樣反手握著,斬過一段細細的樹枝。
樹枝晃了晃。
衛淵將斷劍收回,攙扶著老人往前走。
推開門。
老人在衛淵攙扶下走了幾步,站定了,感慨道:“好久沒能走出來了,陽光還是有點毒,不過還好,我還以為我走不動,沒想到還能走得這麼快,看來是在那小地方待得太久了。”
衛淵支撐著傘,看了看天空。
今天是陰天,淺灰色的烏雲壓得很低,看不到太陽。
他微微回頭,背後老槐樹下,木椅之上,老人閉著眼睛。
呼吸已經停止了很久,或許是幾天,或許是幾個月,或許幾年。
回憶老人之前說的話,說他很久都沒有走出這個院子,以及還有臥虎腰牌在身,衛淵一進門就知道了老人的狀態,所以那一杯茶他並沒有喝。
他看著那老人背影。
執念不滅,魂之不散,困於方寸,名為地縛。
但是束縛住魂靈的,究竟是地,還是心中不肯放下的事情?
老人越走越輕鬆,越走越快。
像是拋下了什麼累贅。
衛淵左手背負輕撫琴匣,右手撐傘,邁步走出。
園中有木,名為困,木下有鬼,當為槐。
槐樹下,一個模糊的影子,穿著古代的服飾,袖口有槐先生三個字的刺繡,朝著衛淵微微行禮。
吱呀——
木門無風而動,緩緩閉合,將老人的屍體和故事,都封鎖在這小小的四合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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