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道多少顆舍利子組成的佛塔手段最高處。
是玄奘的頂骨舍利。
他似是從不會離去。
陳淵深深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那嘴角含笑的僧人盤坐在了佛塔最高處,安靜看著自己,遊俠笑出聲來,拂袖,混入來往的人流,踏出了長安城門。
這個遊俠兒遠離長安十九年,在回到長安十九年之後,再度踏上了旅途。就仿佛他永遠也不會停下腳步,仿佛這就是他這一生的宿命。
而這一年,皇帝皇後,二聖臨朝。
皇帝李治至少遵照了玄奘的遺願,將他葬在了白鹿原。
而感到世事無常,他想要為大唐皇室建造佛像石刻來祈福,和皇後商量地方的時候,皇後輕聲道:“聽說……當年北魏其實也是有過建造石刻的。”
“北魏佛像石刻嗎?”
皇帝若有所思,而後應允了下來,這本來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北魏石刻,我記得是在洛陽龍門吧。”
洛陽。
長安遊俠兒陳淵,洛陽人士。
當時母儀天下的皇後,喚來了天下的僧人和能工巧匠,作為後宮之主,她這一次為了雕刻佛像付出了足足兩萬貫錢,皇帝問起來,隻是玩笑般道‘脂粉錢’,而她曾經見到了主持雕刻的僧人,眼底卻有難言的威嚴。
“抬起頭來,看著本宮。”
僧人們顫顫巍巍抬起頭,看到了柔美而威嚴的皇後。
皇後輕聲道:“本宮,要你們將本宮的眉目化入佛像之中。”
達官貴人,以自己的眉目入佛像,以求庇佑,這在以前並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許多地方的佛寺裡麵,是有所謂千佛殿的存在的,裡麵的佛像千佛千相,皆是達官貴人捐贈的香火錢。
僧人心中安定下來,雙手合十問道:“不知娘娘要多大佛像。”
眉目雍容的女子平靜道:“天下最大的那座。”
僧人瞳孔收縮。
群僧最終顫抖著離開。
兩萬貫的錢,武則天手中的兩萬貫,絕不是那麼好拿的,他們花費了三年九個月,將皇後的眉目化入了佛像,是為盧舍那大佛,那是整個神州,整個世界最美麗的佛陀,雍容的皇後行走在長安,她望著遠方,眼神平靜。
她從不會是那種平淡溫柔的女子。
你總會回去。
她想著。
你要看佛。
那麼,當你行過八百裡大漠,走過三千裡雪原,回到洛陽,回到故鄉的時候,你抬起頭,看到的最大最威嚴的佛。
當是我!
………………
而陳淵和庚辰,帶著石磐陀,順著當年玄奘西行的道路回到了瓜州。
這一路上其實遠沒有當初那麼難以行走。
甚至於可以說一路上很是順暢,東突厥已然臣服,瓜州已經不是這個時代大唐的邊疆,比起當年的軍事重鎮,自然也是換了另外一個模樣,陳淵回過頭,看著這一座城市,道:“你真的,就留在這裡了?”
石磐陀臉上帶著微笑,道:“是啊。”
“多少年了,好不容易回來了,就不走了吧。”
陳淵深深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轉身。
走不過十幾步,背後傳來撲通一聲。
他沒有回頭。
滿頭白發的石磐陀拜下,笑著大聲道:
“淵師兄,一路走好咯!”
“石磐陀。”
“不能再送你了!”
笑著笑著便變成了嗚咽,抬起頭來的時候,滿臉皺紋,淚流滿麵。
石磐陀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在旁人詫異的目光裡,走回了瓜州城。
他已經是個老人了。
他最終在距離瓜州不遠的地方隱居,懷念著自己的老師和過往的歲月,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後來西夏人來到這裡的時候,在這一處地方發現了一座座石窟,裡麵的壁畫將佛法的奧妙帶給了馬背上的野蠻民族,而最終他們在這裡拓展完成了更為雄偉的壁畫。
那是和敦煌莫高窟其名的東千佛洞。
在這裡,有著最初的玄奘西行圖。
明月高懸,一身旅行裝束的玄奘閉目,而他的身後,滿頭黃發的胡人弟子伸出手遮掩著額頭,眼中焦急,不知道是在等待著誰,這是前所未有,未來也不會有的,以玄奘作為佛陀壁畫中心的繪畫。
裡麵有一句骸骨。
不知繪畫者,是如何淚流滿麵地懷念著自己的過往。
而後或者安詳,或者歎息著離開了人世,追尋師父而去。
而在那一年,長安的遊俠兒終於踏上了西昆侖的道路,第一次來雪山,隊伍死去了一半的人手,而這一次,西昆侖蒼茫的雪原還不曾靠近他麵前,便已經被無形的淩冽氣機斬碎。
遊俠一身淺藍色麻衣,雙手背負身後,白發飄搖。
曾經得到一切,曾經失去一切。
而今王玄策已死,唐玄奘寂滅。
石磐陀大笑著回歸瓜州。
曾經的小女孩變成了層層宮牆裡麵的無情貴人,就連當年曾經不打不相識的五印英雄也已經溘然長逝,曾經的那爛陀變作廢墟,萬物歸虛,斯人已逝,唯吾獨存。
他回過頭,仿佛還能看得到長安慈恩寺裡,玄奘身軀焚毀,化作舍利時升起的煙氣,而現在,那舍利子便在千年大計的大雁塔裡。
陳淵一步步越過庚辰,呢喃低語:
“焚燒殘軀謝蒼生。”
“我輩皆是無情人。”
“走罷,上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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