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繁花 金宇澄 8889 字 9個月前

阿婆搖蒲扇說,扇扇有風涼,哥哥做文章,文章做不出,請我老先生。蓓蒂說,阿婆,夜裡為啥哭。阿婆不響。蓓蒂說,我長遠不哭了,阿婆為啥窮哭。阿婆說,夜裡,又夢到棺材了,看見幾塊棺材板,我曉得不好了,最近要出大事體了。蓓蒂不響。阿婆說,以前做夢,棺材裡有金子,一直有亮光,昨天夜裡,棺材已經空了,烏鐵墨黑,我外婆,等於孤身一個死人,光溜溜一根阿魚了。蓓蒂說,一條阿魚。阿婆說,是呀是呀,我預備冬至前,無論如何,要回紹興掃墓了,一定要回去了。蓓蒂摸摸阿婆“韭菜邊”金戒說,棺材板裡,到底有多少黃金呀。阿婆說,當然不少的。阿寶說,多少呢。阿婆說,我外婆,當時逃出南京天王府,帶了不少金子。蓓蒂說,假的。阿婆說,身上有金貨,人就逃不快。阿寶說,是元寶,還是金磚。阿婆說,我外婆做天王府宮女,三年半,是從金天金地,金世界裡逃出來的女人,一路逃,一路哭。蓓蒂說,金子塞到啥地方。阿婆說,身上,一套土布衫褲,金子裹到小腿,小肚皮,屁股上,女人屁股大一點不要緊,土布縛裙一罩。如果有奶罩,肯定塞得圓圓兩大團。阿寶不響。阿婆說,從前的女人,就算西施,胸口照樣綁得搦揭平,瞞不住人的。蓓蒂說,外婆帶了鑽石,藍寶石吧。阿婆說,亮藍寶石,四品頂戴,有啥稀奇呢,就算做到二品大員,隻能坐四人扛的綠呢轎子,黃金多少吃價呢,金剛鑽,外國人歡喜,中國人劃玻璃。蓓蒂說,我為啥看不到棺材呢。阿婆說,人一傷心,夢裡就見祖宗。蓓蒂說,啥。阿婆說,我外婆過世這天,靈堂如雪,大體殮進了棺材,忽然,眼裡有兩條金線,劈裡啪啦落下來。蓓蒂說,這我聽過六七遍了,我不相信的。阿婆說,眼睛裡落出黃金,我外公感覺不吉,撩開靈幃,靠近棺材講,家主婆呀,等一歇,就要釘棺材板了,聽見彆人喊,東躲釘呀,西躲釘,一定要躲一躲。我外婆眼裡,忽然落出一滴一滴金子來,鄉鄰看到,伸手去接,去軋。外公一跤跌倒,一嚇,就死了。

阿寶說,太平天國的宮女,會有多少黃金。阿婆說,天王府裡,樣樣金子做,曉得吧。蓓蒂說,阿婆講過幾遍了,痰盂罐,金的,調羹是金的。

阿寶說,還有呢。阿婆說,金天金地,曉得了吧,王府裡,台子,矮凳,眠床,門窗,馬桶,蒼蠅拍子,金子做,女人襯裡褲子,金線織,想想看。蓓蒂說,不可能的。阿婆說,馬車,轎子,統統黃金做。阿寶笑笑。阿婆說,馬腳底鑲掌,一般熟鐵做,王府,是金子做,金釘子釘,馬車瑁啷啷跑出去,太陽出來了,金馬車,八匹馬,一路四八三十二道金光,聲音輕,因為金子軟。蓓蒂說,亂講,不可能,不可能。阿婆搖扇子說,現在,啥人會懂呢,大天王爺爺的排場。蓓蒂說,世界上,有兩部黃金寶貝馬車,隻有伊麗莎白,路德維希二世可以坐。阿婆說,這算啥呢,太平天國,黃金世界,八十六人扛的金轎子,曉得吧,轎子裡麵,可以擺圓台麵吃酒,裡廂有金燈,金蠟簽,金麵盆,金碗,金筷子,金拖鞋。隔間用金屏風,擺一隻金榻,金子淨桶,一個金子小倌人,手托金盤,擺一疊黃緞子,讓大天王爺爺揩屁眼。阿寶說,洪秀全從來不出宮門,隻坐女宮人拖的金車子,常備龍鳳黃輿,七十二根杠子,宮裡的馬桶,麵盆,浴盆,確實是真金做的。蓓蒂說,不會吧。阿寶說,是我爸爸講的,東王楊秀清,到浙江去開會,前呼後擁,四十六扛的大轎子,熱天備水轎,蔭涼適意,下襯玻璃水缸,養了金魚,荷花。阿婆說,沒有聽到過。阿寶說,是書裡寫的呀。

阿婆說,隻有大天王爺爺有黃金大轎,天王府裡排場,嘖嘖嘖嘖,典天鑼,典天樂,多少人呀,典天官,三千人,典天馬,三百人,典金官,專門管金子,典玉官,專門管玉石,天國國慶節一到,百官觀禮,天王爺爺勾了金麵,黃蟒玉帶,出宮門開慶祝會,朝廣大勞動模範揮手,底下就哭了,三呼萬歲萬萬歲,接下來,就是開遊園會了,金鑼開道三十對,金盔金甲,飛金字肅靜牌,回避牌,清路旌旗,飛虎旗,飛龍旗,前後撐大金扇,大紅緞子金傘,也叫“紅日照”,單算一算,這排場,嘖嘖嘖嘖,自備金龍杠,要多少名。阿寶說,金子事體,越講越多了,不要多講了。蓓蒂說,阿婆到底為啥哭呢。阿婆說,啊呀呀,我已經講了好幾遍了,是我外婆夜裡托夢過來,棺材板拆光了,我的外婆,已經是一根赤膊阿魚了。

阿婆打算年底回鄉掃墓的計劃,還是耽誤了。十一月份,蓓蒂爸爸媽媽參加社教運動,有人舉報,蓓蒂爸爸裝配礦石機,收聽敵台,聽美國之音,一串克裡姆林宮的鐘聲,就是蘇聯莫斯科電台的滬語節目,蘇聯播音員一口滬語,莫斯科廣播電台,莫斯科廣播電台,現在,夜裡廂十點廿分,我是播音員瓦西裡也夫,我現在跟上海各位老聽眾朋友,播送夜裡廂新聞,莫斯科廣播電台,現在播送節目。這還了得。蓓蒂娘特地趕過去開會,領導還以為,是來揭發蓓蒂爸爸問題,但蓓蒂娘隻會幫老公叫冤,兩個人,也就回不來了,房間裡,隻有阿婆陪蓓蒂。有幾次,蓓蒂對阿寶說,如果阿婆回鄉了,哪能辦。阿寶說,不會的。蓓蒂說,真的。

阿寶摸摸蓓蒂的頭說,慌啥,阿婆不會走的。蓓蒂不響。轉眼就過了1966年元旦。有一日蓓蒂說,阿婆,我昨天做了夢,看到一個老太婆,變成了一條魚。阿婆說,真的。蓓蒂說,魚嘴巴一張一張,隻有水響。

阿婆連忙捂緊蓓蒂嘴巴說,不許講了。蓓蒂一嚇。阿婆說,我昨天做夢,也看到了蓓蒂,變成一根魚了,這太嚇人了,太巧了。阿寶笑笑說,做魚,最偷懶,可以一聲不響,每天用不著彈琴了,隻會吃水。蓓蒂說,真的呀,看到阿婆是一條魚,我也遊來遊去,渾身亮晶晶,是一條金魚。

阿婆說,小囡瞎話,講亂話,小姑娘家,不可以變一根魚。蓓蒂說,一條魚。阿婆說,不許再講了,不過,我已經曉得,今年的年頭,凶了,要出大事體了,今年哪裡一年。阿寶說,1966年。蓓蒂抱緊阿婆說,爸爸媽媽,一定不回來了。阿婆說,呸。蓓蒂說,會回來吧,阿婆講講看。阿婆說,我現在,隻想回鄉一趟,上了墳,我外婆馬上就會保佑我,陰間裡,保佑我蓓蒂,我回上海,也可以多活幾年。蓓蒂說,兩個人,變兩條魚,滑進水裡去,我看到阿婆魚嘴巴張開,亮晶晶,我遊過去。阿婆說,越講越像了,我真要是一根魚,世界就太平了。三個人講到此刻,天色已暗,蓓蒂說,鋼琴上麵,也看見一條小阿魚。阿寶開燈去看。蓓蒂說,彈到克列門蒂《小奏鳴曲》,一章十一小節,八度跨小字三組,我眼睛朝上看,小魚就遊過來了,再彈一次,羽管鍵琴音色,跳音要輕巧,手腕有彈性,我抬頭一看,譜子旁邊,真有一條金魚呀,亮晶晶,尾巴一抖一抖,遊來遊去,我揩揩眼睛,阿魚就停下來了,前天,我用發夾劃一劃,做了記號,看見了吧,就是此地呀,此地。阿寶仔細看鋼琴,琴身比較舊,琴鍵上方的擋板,有幾道痕跡。阿婆也近攏去,看了看說,弄啥花樣經呢。

阿寶摸一摸說,舊琴,就有不少舊印子,油漆疤瘢,劃痕是本來有的。蓓蒂說,魚停到這個位置,我彈不下去了,每次彈十個小節,阿魚就出來。

阿寶說,一點不專心。蓓蒂說,鋼琴響了,阿魚就遊過來。阿婆拖過蓓蒂,摸摸兩根小辮子說,新年新勢,蓓蒂已經變怪了,就要出大事體了。

阿寶說,蓓蒂是小姑娘,膽子小,阿婆如果回鄉幾天,就糟糕了。於是蓓蒂哭了,倚到阿婆身上。阿婆說,乖囡。阿寶說,要麼,等我放了寒假,我陪阿婆,蓓蒂,一道去紹興。蓓蒂破涕一笑說,我要呀。阿婆想想說,好的,也真好,有上海的少爺小姐,陪老太婆回去,我有麵子。阿寶說,上海到紹興,坐火車,十六鋪坐小火輪也可以。蓓蒂說,我想坐輪船。

兩個人看阿婆。天已經昏暗,房子外麵,滿眼鐵灰,飄起了雪珠,窗玻璃稀稀疏疏聲音。蓓蒂抱緊阿婆,大概是冷。阿婆眼睛緊閉,像是做決定,也像做夢。時間停頓了下來。阿婆最後動了一動說,想到回鄉,我多少慌呀,隻是,阿寶是男人家了,我跟蓓蒂回鄉,身邊有了男人相陪,是放心的。

一大清早,阿寶與蓓蒂,攙了阿婆,老小三人,大包小包,尋到上海北火車站,爬上車,坐好,火車就開了。前一日,阿寶娘拿出十斤全國糧票,十元鈔票,對阿寶說,阿婆一定要付三人車鈿,路上吃用,阿寶就要懂道理,買一點大家吃。阿寶說,曉得了。蓓蒂坐上火車,每樣覺得新鮮,又想坐船。阿婆說,船有得坐。果然,火車開到紹興柯橋,三人下來,阿婆叫了一隻腳劃船,請船夫劃到老家平舍。阿寶踏進船艙,船就蕩開去,船夫一眼看出,阿婆是老同鄉,阿寶蓓蒂,是“山裡人”。阿婆笑笑說,不會乘船,此地全叫“山裡人”。阿寶不響。阿婆說,腳劃船,實在是狹小,一腳進去,先要勾定,慢慢踏落船艙,上岸,記得一腳跨到岸,踏穩,另一腳勾牢船幫,再慢慢上來。大家無話。三個人坐定小舫,漿一響,船就朝前走了。阿婆說,這樣一隻單船,像過去女瞎子坐了,到喜慶人家去“話市”,兩女一男,彈琵琶,女瞎子唱“花調”。阿寶說,唱啥呢。阿婆說,樣樣可以唱,我唱了。蓓蒂用力拉了阿婆說,阿婆。三個人不響,行舟如葉,隻聽船槳之音,當時水明山媚,還可動目,少息就陰冷起來,船狹而長,劃得飛快,眼前一望澄碧,水網密布,寒風陣陣,阿婆心神不寧說,多年不回來,根本已經不認得了,紹興話,也不會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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