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津柳浪都比他看上去愁。
被問起關禁閉時做了什麼,黑澤蓮來了精神。
“我把以前學過的舞蹈都練了一遍,然後創造出了一種新的現代舞,我跳給你們看。”
森鷗外知道黑澤蓮沒有變得貧困潦倒之前,喜歡在煙花下跳舞,他跳多久,煙花就燃放多久。
他跳一夜,煙花就燃放一夜。
隻是沒想到他在監獄裡,也能有這份閒情逸致。
於是那天晚上,在光線黯淡、牢門打開了一半的監獄裡,森鷗外和廣津柳浪兩位中老年人,共同“欣賞”了一個少年愉快活潑、青春洋溢的舞蹈。
廣津柳浪始終黑著臉,森鷗外卻漸漸覺得有點意思。
這孩子明明很叛逆,卻毫不自知。
“黑澤君,沒有煙火豈不是很可惜?”他問黑澤蓮。
“有煙火啊。”
最後一個收尾動作,黑澤蓮瀟灑地脫下了身上的衣服。
伴隨著劈裡啪啦的細小聲響,森鷗外看到他身上摩擦出了一連串星星點點的藍色小光點。
“這衣服質量不太行,動不動就有靜電,但在黑暗裡看上去很像是迷你煙花。”
廣津柳浪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因為他很快發現黑澤蓮解鎖了新的技能。
被關一月有餘,黑澤蓮尿尿都能尿出歌曲的前奏了。
森鷗外卻心情不錯,這也是他第一次以首領的身份,認真地去問詢一個下屬。
“黑澤君,你明白你的行為,會給港黑帶來怎樣的隱患嗎?遭到他人報複這種事也是一種負債。”
黑澤蓮似乎也是第一次認真地向他彙報情況。
“首領,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放走彆人了。和中也大人放過的羊組織成員一樣,他們幾乎沒什麼報複的能力了,而且我全部都把他們送去了國外,與其比起想著向港黑複仇,他們更需要思考怎麼活下去。”頓了頓,黑澤蓮又背出了他所放過的每一個人的名字,坐標地址,“我每個月都會不定期會拜訪一次,如果他們擁有報複的能力,也有那個決心,那麼,我會殺了他們。”
他說“殺了他們”,並不是簡單的說說和糊弄上司。森鷗外後來見過黑澤蓮殺死背叛者的場景。
他手段果決,行事作風絲毫不拖泥帶水,殺完了目標後依然能談笑風生,晚上照樣喝酒跳舞,的確不是一個盲目善良的人。
想從他手底下活命,要經曆審核,還有漫長的考驗,程序極其複雜,且不會有任何的事先通知。
“比起那樣,殺死他們不是更容易嗎?”森鷗外問他。
黑澤蓮回答不上來。
他回答不上來的問題太多了。
森鷗外不強迫他,隻是每次在黑澤蓮被其他下屬投訴時,都會笑眯眯地扣掉他的工資。
他把黑澤蓮調到身邊當了一段時間的近侍,他們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神奇。除了港黑高層,沒人知道黑澤蓮就是金庫失竊的主犯,偶爾撞見辣眼睛的場麵,也假裝沒看到,把他當成是森鷗外中年未娶妻,找來排遣寂寞的小情人。
對於這些流言蜚語,森鷗外笑而不語,黑澤蓮卻是難得的憤怒:“既然要傳緋聞,為什麼不傳我和中也大人的,最起碼我們年齡相配啊!”
“你覺得我老?”森鷗外在黑澤蓮的績效表上圈圈畫畫。
黑澤蓮嘴唇緊抿,最終點了點頭:“不算年輕了。”
他大筆一勾,給他扣掉了百分之二十的績效。
“憑什麼?”黑澤蓮臉色都青了。
森鷗外喜歡欣賞黑澤蓮變幻的表情,他不喜歡他總是風輕雲淡的樣子,哪怕變不成他期待的潰不成軍,也希望是些其他的表情。
生氣、憤怒、跳腳,都可,像隻炸毛的小狐狸。
“憑你傷了首領的自尊心。”森鷗外擱下筆,假裝生氣,“白倉君都說我是青年首領。”
“您喜歡這種虛偽的恭維?那我誇您隻有三歲!”黑澤蓮咬牙切齒。
“頂撞和嘲諷首領,再扣百分之二十。”
“昏君!”
“再扣就要扣光了~”森鷗外心情愉快極了,他捏了捏黑澤蓮的臉頰,“誰叫你在昏君的手裡呢?港黑的規則都是昏君說了算。”
昏君一日不死,工資一日照扣。
為了安撫心靈受傷的小狐狸,昏君決定請小狐狸喝酒。
那日是昏君的生日。
但無人知道,連自己的人形異能力愛麗絲,他都沒有告知。
但小狐狸卻一下子就猜出來了:“首領的大壽,不要熱熱鬨鬨操辦嗎?能收到很多禮物的。”
“……你怎麼知道是我的生日?”
“母親生前提過。”
森鷗外沒有再問下去,隻是吩咐黑澤蓮不要說出去。
“港黑的經濟很吃緊,說出去中也君他們肯定要操辦。如果不是某人不交出金庫的下落,我也不至於——哎!過大壽也沒有禮物。”他長歎一聲,半開玩笑地道德綁架黑澤蓮。
開什麼玩笑,他很老嗎?
還大壽!
對方沉默了很久才吱聲:“我會送你生日禮物的。”
森鷗外饒有興味地看他一眼,猜測起黑澤蓮會送他什麼禮物。
本來對這種事已經毫不期待了,事實上他每年都會過生日,隻不過過的是“森鷗外”的生日(他上位的那天),而不是“森林太郎”的生日。
下屬們都是送出最高檔的禮物,很用心,很昂貴,但收的太多了。
那麼黑澤蓮會送他什麼禮物呢?
也許是收藏的詩集,那些矯情造作的字句裡也藏著他作為森林太郎時的時光。也許是路邊采來的一束野花,也許是到了晚上會發光的熒光石,也許會是一隻能氣死人的難以馴服的野貓,一條不能吃的魚,一幅自己的書法作品。
總之,絕對不可能是昂貴的東西。
黑澤蓮帶他去了鄉下。
一個很偏僻的鄉下,遠離人群和城市。
那裡有山穀,有小溪,有一片白樺林。
正值生機盎然的春天,他們在青山綠水裡繞來繞去。
在這裡,時間和節奏都慢下來了,慢到近乎靜止。
他們路過一大片長滿野生粉黛花的地方,黑澤蓮一溜煙就不見了。
他叫他的名字找他,過了好半天他才從粉黛花裡探出頭來,白圍巾上沾到了其他植物的花粉,怎麼拍都拍不掉。
他朝他笑,還朝他扮了個鬼臉。
他們在那裡喝了酒。
他酒量一般,黑澤蓮的酒量卻好到離譜。最後他喝醉了,連話都不想說了,就聽黑澤蓮說。
“講個童話。”他命令黑澤蓮。
黑澤蓮撇嘴:“中年人不要相信童話。”
“違背……首領……嗎?”
“行了吧,哪個首領過大壽像你這麼寒酸。”黑澤蓮歎氣,“給你講亞當和夏娃的故事。”
那不是童話,那是聖經。
但是在某種意義上,兩者是重合的。
黑澤蓮講,夏娃是上帝從亞當身上抽出來的一根肋骨。
他插嘴問,抽掉骨頭和在骨頭上刻字,哪個更疼?
黑澤蓮想了想,說大概還是抽掉骨頭吧。
他對這個故事有自己的見解。
夏娃是亞當身上的感性之處,因為骨頭長在皮肉裡被保護著,正如感性總是被理性保護著。
亞當聽信夏娃的話,也就是屈從於自己的感性,喪失了理性,從而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
“黑澤君,如果你是亞當,你會聽夏娃的話嗎?”
黑澤蓮疑惑道:“你在說什麼啊,夏娃是聽了蛇的話。”
“蛇隻是環境,夏娃是被抽掉的感性。”他閉著眼睛仰起臉,“決定吃蘋果的,是亞當自己。”
“你喝多了,森林太郎。”黑澤蓮隻當他是胡言亂語,趁著這機會,都不叫他首領,叫他的本名。
他確實是喝多了,喝到走路都搖晃,卻不準黑澤蓮使用異能力送他回去。
他提出要他背。
黑澤蓮嘴角抽搐:“你年紀比我大,也比我重,怎麼好意思?”
他乾脆蹲在地上,賴著不起來,反正失智這一套在愛麗絲麵前早已表演得爐火純青。
黑澤蓮無奈極了,隻能背起他。少年的背並不寬厚,也沒有給人踏實的感覺,他甚至被他身上的骨頭硌的疼。
然而在這短暫輕微的疼痛裡,他過完了自己的生日。
他們還在一個不知名的碼頭,看到了波瀾壯闊的日落。
在他埋首在港黑辦公室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他不曾看過真正屬於平原的日落。
不是墮入車流的,而是遼闊的,真正從海麵上滑下去的日落。
那天晚上,黑澤蓮問他感覺如何,他滿足了,於是不想說話,乾脆在他背上繼續哼唧。
兩人渾身都是臟兮兮的,帶著一身的花粉和灰塵,沒洗澡也沒洗臉,連手都變黑了。
他把爛攤子全丟給了黑澤蓮去收拾。至於後者該如何瞞過眾人,該如何把他藏進他的房間裡,該如何除去他身上的灰塵,這些他統統不管。
“真是的,首領啊。”黑澤蓮將他扔在沙發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到底你和我,誰更像無家可歸的人啊?”
醉眼朦朧間,他看著給他煮醒酒茶的黑澤蓮,突然覺得大概這一生,都沒人把那身白衣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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