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沉, 黑日彌天。
康熙精致的下頜線在燭火搖曳的影光下,顯得有幾分暗沉可怖。
他向來喜歡用溫潤如玉來裝點自己,不論誰瞧了, 都要說上幾句溫和之類的話, 是個仁君。
在前世的時候,他確實以仁君來標榜自己。
然而再經一世,這些好似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如何行事能夠再次達到目的, 他已經熟爛於心。
蘇雲溪覷著他的神色,心裡思忖, 估摸著他的想法,這人真的能屈能伸,竟然如此的能忍,硬生生忍到對方動作開始。
康熙神色就波動了一瞬, 緊接著又回到那副溫和無雙的神色上。
聽到這個消息,到底沒了玩鬨的心思。
蘇雲溪也一直在關注,宮裡頭有這麼個手眼通天的人物在, 著實令人驚悚不已。
以對方的水平,若是對她下手,是不是也會像現在一樣,完全沒有任何辦法去檢測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她難免謹小慎微了些。
兩個孩子, 整日裡就抱著在翊坤宮晃悠一圈, 再遠的, 就沒怎麼去過。
不過今兒天好, 蘇雲溪想了想, 便抱著兩個崽崽往慈寧宮去。
這人老了, 瞧見小崽崽應該比瞧見大人高興。
特彆是這種乖乖的,還不會哭鬨那種。
果然一到慈寧宮,說是將孩子也抱來了,太皇太後頭一次迎了出來,看著後頭的兩個繈褓,笑的歡欣。
“哎喲,快讓哀家瞧瞧。”
她一疊聲的說著,直直的路過蘇雲溪,直接往兩個小崽崽那去了。
秋日的白天,還不怎麼寒涼,兩個小家夥穿著長衫,在嬤嬤的懷裡登手登腳的,沒一刻安生。
生下來的時候,小公主長的好些,又高又壯,小阿哥長的不如小公主健壯,瞧著跟隻大鞋似得,現下養了這許久,兩人瞧著倒是差不多了。
都生的白白胖胖,五官精致,玉雪可愛。
瞧著人的時候,那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跟水晶葡萄似得,烏溜溜的轉,可愛極了。
見她晃悠著手,便一臉好奇的望過來,露出一個無齒的笑容來。
孩子粉嫩而沒有牙齒的牙床,好像這個世界上,最柔軟的存在。
太皇太後瞧的歡心,便一邊逗弄著,一邊吩咐道:“去把哀家的私庫打開,那裡頭渾圓的玉珠子有一斛,拿來給兩個孩子當彈珠玩。”
這玉珠子要是能讓小主子玩,還不能太小,若是小了,不小心吞下去,那就是禍事了。
拿來當彈珠玩,也不能太大了,免得尺寸太大,小孩子的手小,握不住。
既然能進她的私庫,說明都是料子極好,做工也極規整的,才能拿來給她存著。
蘇雲溪一聽,便笑吟吟道:“往後說不得要整日帶這兩個小家夥來了,今兒一斛玉珠子,明兒一斛珍珠子,要不了多久,這就成了發財子了。”
她一串的子,說的促狹,太皇太後覷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跟孩子吃上醋了,哀家疼你的小玩意兒還少了麼?”
蘇雲溪便笑著不說話,老祖宗明知道她不是吃醋的意思,說是來了就給東西,下次還來不來了的事,然而故意往這上頭說,就是告訴她,該來還要來,彆作繭。
兩個孩子還不會說話,隻會咿呀咿呀的揮舞著小手。
蘇雲溪拔掉頭上的玉簪子,用上頭的流蘇逗弄孩子玩,這麼大的小家夥,視力還沒有發育好,但是對於晃動的小物件,就會特彆的感興趣。
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手,努力的想要觸碰高高的流蘇。
太皇太後特意看了一眼,見那玉簪子整體圓潤,就知道這做額娘的,心裡有數,畢竟若是尖銳物件,不小心失手紮著孩子,就不好了。
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這做得寵能生孩子的妃嬪,誰手裡還沒點簪花步搖什麼的,這東西不是薄薄的金葉子,就是尖銳的簪子,拿來逗弄孩子,猝不及防之下,傷了孩子也是有的。
看著她就連指甲都剪的圓潤,可見是真的愛孩子。
宮裡頭愛孩子比愛權利多的,她滿打滿算,也就見了崇嬪這一個。
許是她這份難得的赤子之心,才叫皇帝流連了些。
太皇太後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她,若是崇嬪有法子,能勾著皇帝日日去她那倒也是本事,隻是萬歲爺如今輕易不入後宮,倒叫人心裡堵得慌。
不怕他濫情,不怕他多情,也不怕無情。
就怕沒感覺。
這皇帝不愛美人了,隻一心案牘勞形,時日久了,那顆心就容易被壓垮。
康熙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就算他喜愛崇嬪,但是也沒有說為她守身如玉的意思,後宮裡頭那麼多妃嬪,他縱然想想就覺得倒胃口,但若是要尋新人的話,也就是一句話的功夫。
想來想去,最後想起來崇嬪的四字形容:‘賢者時間’,他覺得還挺貼切的。
又玩了一會兒,蘇雲溪便抱著兩個孩子回去了。
蘇麻喇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猶豫了一瞬,才說道:“要加派人手保護麼?”
太皇太後略微有些渾濁的目光,在觸及外頭陽光的時候,像是被刺到了一樣,微微闔眸,眯著眼看外頭的菊花。
那嬌嫩的菊花,在指頭迎風而立。
“加派吧。”
到底是鮮嫩的花,開在陽光底下的時候,瞧著嬌豔欲滴,若是來一場暴雨,怕是要落英繽紛。
皇帝不愛入後宮,這留下來的孩子,可不是金貴極了。
況且這崇嬪瞧著,著實不像個心機深沉的。
“有意思。”就連她都覺得,不像個有心計的,這後宮裡頭,怕都是這麼認為。
然而拋開一切觀點,隻去看內裡的話,如今她霸占皇帝一年有餘,甚至還有長盛不衰的勢頭在。
萬歲爺沒見的多喜歡她,但是也一直沒有冷了她。
這何嘗不是一種本事。
就連她都被哄著要保護她,作為男人的康熙,估摸著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來給她吃了。
太皇太後冷笑一聲,這後宮裡頭浪起雲湧,偏偏之前萬歲爺嫌她手長,不知道砍了她多少臂膀。
如今年老了,也沒力氣折騰了。
瞧著這宮裡頭的妃嬪,就像是回到了皇太極時期,大家不都這樣嗎?
而回宮後的蘇雲溪,就有些震驚的發現,這個小崽子嘗到甜頭了,怎麼也不肯進殿了,身上跟裝了雷達一樣。
明明是閉著眼睛,但是奶母抱著他們剛跨進門檻,嗷一嗓子就嚎開了。
你要是抱著她跨出門檻,他們就跟小天使一樣,閉著眼睛安安靜靜不吭聲。
蘇雲溪好奇的看著,原想著治治這毛病,最後隻能無奈敗北。
嬰兒稚嫩的啼哭聲,哼哼唧唧的跟小可憐似得,一般人還真扛不住,她也扛不住。
瞧著外頭日頭還成,便叫奶母抱著在院裡頭玩。
正說笑著,就見那拉貴人、易常在、瑞常在、靈常在聽見聲音,都走了出來。
說實在的,那拉貴人這心裡頭,有些微妙,去年的時候,她還屬於宜妃麾下,對著當時還是富察貴人的崇嬪冷言冷語的嘲諷。
這今年崇嬪就成了她的頂頭主位,掌控她的生,掌控她的死。
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
看著崇嬪那張嬌豔如花、清麗逼人的小臉,那拉貴人笑的清淺,柔聲道 :“嬪妾給崇嬪娘娘請安,娘娘萬安。”
她一開口,剩下的三個常在,也跟著行禮問安。
幾人互相行了福禮請安,見過禮後,這才立定閒聊了幾句。
“這便是小公主、小阿哥了,姐姐著實好運氣,一生就是龍鳳胎,天大的祥瑞。”那拉貴人閒閒的拍著馬屁。
這伎倆是她在宜妃處慣用的,向來有用。
而對於蘇雲溪來說,她聽了不鹹不淡的,連眉頭都沒抬,顯然不喜歡這樣的話。
那拉貴人話鋒一轉,開始誇起來:“瞧這粉嫩嫩的無邪模樣,著實玉雪可愛,聰明伶俐。”
這話一出來,蘇雲溪才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笑來,淺笑著道:“那拉貴人謬讚了。”
把握到方向之後,那拉貴人心裡就有數了,一會兒一句天真可愛,一會兒一句聰明乖巧,哄的蘇雲溪笑眯眯的,瞧著很高興的樣子,她這才緩緩開口:“今年瞧著,冷的格外早。”
確實冷的早,這早間的時候,甚至還有一層薄霜。
但這個時候,說這個是為什麼。
“到了冬日的時候,就格外的費炭。”說著那拉貴人便皺起眉頭,長長的歎了口氣,一臉糾結道:“到時候,還不知道怎麼過呢。”
這宮裡頭的炭例,向來是有定數的。
不同的位份,用的炭不一樣,每年的斤數也不一樣。
位份越高,這就越夠用,是約定俗成的事。
但是高位妃嬪,會把自己用不完的炭勻出來,拿來收買人心,也是現成的例子。
就像去歲冬日,大雪一下好幾天,最後還是宜妃勻了炭出來,這才叫大家過冬能夠暖和些。
主要這主殿裡頭,修的有地龍煙道,這都是內務府負責的,故而那些炭才省了下來。
如今崇嬪搬了進去,這宜妃的舊例,會不會遵循就不知道了。
再一個是,崇嬪現在做貴人的時候,住的那個小間,後來也拉了煙道過去,但是最後就少了一間房,就是那拉貴人的房間。
這樣一來,合著翊坤宮就她跟沒人疼的小可憐一樣。
她不敢開口說,叫萬歲爺給她也鋪煙道,但是這炭,她著實惦記,事先說好了,也省的到近跟前了,顯得她火急火燎的。
蘇雲溪垂眸,看了她一眼,原先還沒聽懂是什麼意思,這下算是徹底的明白過來。
合著惦記她的炭呢。
她的炭,她自個兒都還沒見到呢。
但她現在做了一宮主位,當初宜妃做的那些,她也得做。
誰都分了,唯獨把她給拉下了,這是宜妃做出來的。但是她不能,得一碗水端平了,做一個愉快的端水大師。
“你搬到本宮先前住的地方,把側間留出來,不就成了。”蘇雲溪隨口道。
那拉貴人住在慶雲齋,這地方是最邊上,但是有兩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最裡頭,還挺自在。
看著她一口氣梗在喉頭,蘇雲溪笑了笑,柔聲道:“本宮原先住的那小兩間,後來被萬歲爺徹底的收拾過,最是妥帖不過,你不想搬,本宮還不樂意呢。”
“樂意,樂意至極。”那拉貴人趕緊一口應下。
慶雲齋雖好,也在最裡頭,但是冬日著實是個大問題,在這種情況下,自然要緊著其他的來說。
妃嬪移宮是大事,這內裡商量好了,還要去給皇貴妃稟報一聲。
原先想著,遣了奴才去,後來想想,不夠尊重,若是說尋她麻煩,光這一條,就儘夠了。
“麵要做足了。”康熙殷殷切切的話,還在耳旁。
她鼓了鼓臉頰,便往承乾宮走去。
到的時候,皇貴妃正立在窗前,眸色幽深的不知看些什麼。
蘇雲溪立在殿門口,先叫金釧去叫門,按著禮數走了,這才在皇貴妃娘娘的示意下,一步一步的踏入承乾宮。
這是她第一次來。
承乾宮光這宮殿名字,就可見一斑。
承乾,順應天意也。
緊鄰著坤寧宮,也足以見其重要性,再一個是,這宮裡頭住的,都是貴主兒。
蘇雲溪瞧了一眼,先是行了禮,這才候在一旁聽宣。
皇貴妃仍舊站著,不發一眼,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從覺得她氣色有些不大好,人黃黃的,瞧著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猶記得剛見到的時候,她並不是這種狀態。
想著曆史上,她英年早逝,隻是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
“所為何事?”對方不冷不熱的開口。
蘇雲溪躬身斂神,認真道:“去歲的時候,萬歲爺將幾間屋子鋪了煙道,其中有兩間空著,想著叫那拉貴人搬進去,也好過個好東,特來請您的意。”
這話說的恭謹,皇貴妃的麵色緩了緩。
她縱然不得盛寵,但作為皇貴妃,那也是尊貴人物,若崇嬪不知天高地厚,要冒犯她,說不得就得試試是皇家尊嚴比較重要,還是這寵妃意願比較重要。
看著崇嬪跟小媳婦兒似得乖巧,她抿了抿嘴,也無意與她為難,隨口道:“搬就搬了,到時候若人手不夠,再去敬事房要幾個雜役。”
蘇雲溪笑著點頭:“娘娘慈悲。”
兩人之間,沒什麼話說,皇貴妃瞧見她,心裡就不大痛快,這麼個寵妃一出來,她現在才品出味來,萬歲爺是真的喜歡她。
這宮裡頭的賬簿和彤史,有時候會從她手裡過,這小件來往就不說了,光是大件,就讓人觸目驚心。
不管是禦賜之物,還是慈寧宮流出來的好東西,大多數都進了翊坤宮崇嬪的兜裡。
她原本就富有,這下更是宮裡頭最有錢的人了。
特彆她又是個隻進不出的,皇貴妃也是頭一次見人在宮裡隻進不出。
雖然說她是寵妃,一般情況下,比較小的需求,沒有人會駁她的意,都會照著做了。
也沒什麼她花錢的地方,但是她比較厲害的地方就在於,大需求的話,她基本沒有。
這衣裳頭麵,除了每季的成例,就這萬歲爺格外賞的,她一日一套也穿不完,偶爾不夠穿了,她也沒反應,去年的舊衣裳也拿出來穿,一點都不挑。
然後頭麵的話,她就更不需要了。
那好東西流水一樣進。
再就是胭脂水粉了,這是宮裡頭的出錢項,然而對於崇嬪來說,不疼不癢的,就是買瓶子花油,都是她心血來潮了。
她那日細細盤算,這崇嬪當真跟貔貅一樣,華服美衣,金銀珠寶,就沒她放在心上的東西。
然而越是如此,這好東西越是跟不要錢一樣,往她兜裡蹦。
她看著都眼饞的緊,可惜得不到。
看著崇嬪那張小臉,皇貴妃笑了笑,慢悠悠道:“這些時日,已經開始整理選秀的花名冊了,你可有什麼想法。”
她還是決定賣個好,實實在在的告訴她這個消息。
若是知道的早,跟哪家宗室有默契,提前約好,也省的到時候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