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未央耳朵動了動。
這是何晏的聲音,陰冷的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的一般。
未央抬頭。
日光徐徐落下,何晏逆光而來,昳麗清雋的臉上,此時黑得像是化不開的墨。
四月的暖陽,此時似乎躲回雲層之中,狂風驟雨,即將席卷而來。
下意識的,未央想收回被秦青羨握在掌心裡的手。
“夫人?”
秦青羨沒有回頭看身後的何晏,隻是上下打量著未央,遲疑問道:“你是女人?”
未央乾笑一聲,道:“我從未對少將軍說過我是男人。”
隻是扮做了男人而已。
未央抽回手,何晏已走了過來,立在未央身側,眸光晦澀,眯眼看著紅衣似血的秦青羨。
“何晏?”
秦青羨剛從未央是女人的震驚中回神,便瞧見何晏那張陰沉的臉,須臾間,得知了未央的真實身份——被天子賜婚給何晏的妻子,與其父鬨得滿城風雨,並將父親一家老小掃地出門的未央。
想起華京城中關於未央的傳言,秦青羨臉色變了幾變。
與他並肩作戰,在晉王守衛對他嚴防死打的時候,以身犯險吸引守衛目光,從而讓他有機會一舉擒下晉王的人,竟然是個忤逆不孝、蛇蠍心腸的女子?
“你就是那個未央?”
秦青羨臉色分外精彩。
他委實難以將眼前這個牙尖嘴利又急智勇敢的少年,跟心思毒辣的未央聯係到一起。
“怎麼,少將軍不相信我夫人的身份?”
何晏聲音冰冷,下壓的眉峰裡略帶幾分不耐。
秦青羨道:“她既是你的夫人,我便沒甚好說的。”
他出身傳統武將世家,自幼修的是忠君愛國,習的是兄友弟恭,似未央這種將父親趕出家門的舉動,他實在難以接受。
“夫人今日替青羨解困之舉,青羨銘記於心。”
說到這,秦青羨聲音微頓,想想未央的忤逆不孝行為,臨時改了說辭。
秦青羨道:“夫人但有差遣,青羨願為夫人鞍前馬後。”
“當然,此事不包括幫助夫人欺淩長輩。”
未央嘴角微抽。
這位少將軍,當真是愛憎分明——剛才還親親熱熱給她上藥,得知她的身份後,立刻便是涇渭分明的報恩關係了。
仔細想想,也不能怪他態度轉變太快,武人大多磊落,雍城秦家更是武將世家的標杆,家中並沒有像嚴家那種齷齪事,他生於和睦恩愛之家,自然很難接受她與嚴睿的水火不容。
也罷,這種關係也很好,她是要留在皇孫身邊的人,有的是時間與秦青羨慢慢相處,秦青羨明白了她的難處,便會理解她的決絕。
未央正欲開口說話,耳畔突然響起何晏低沉的聲音:“此事不過是夫人舉手之勞罷了,少將軍無需掛在心上。”
未央瞥了一眼何晏,心中有些不悅。
哪裡是舉手之勞?
她險些把命都給搭上了!
她又不是甚麼聖母,憑甚麼不能讓旁人還她恩情?
未央道:“何世子在說笑,少將軍切莫當真,我救少將軍之事,少將軍該報答還是要報答的。”
——書裡的秦青羨是死在晉王登基之前的。
今日若不是她豁出性命來吸引晉王的衛士,隻怕秦青羨會被衛士們車輪戰戰到死。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救命之恩嘛,少將軍便看著報吧。”
未央隻當看不見何晏黑得像鍋底一般的臉色,大刺刺地說著話。
何晏息怒不定,難以相處,哪怕他說了會護著她的話,她也不敢當真。
這種情況下,多一個秦青羨,她便多了一道護身符。
秦青羨劍眉微挑。
他還是第一次見這般脅恩求報的女子。
不過縱然她不這般說,他也會報答她的恩情。
秦家的人,素來恩怨分明。
未央又道:“至於皇孫那裡,我還是要回去的。”
“勞煩少將軍與皇孫說一聲,我與何郎說兩句話,便回去找他。”
秦青羨頷首,轉身離去。
未央轉過身,看著麵前陰鷙得有些嚇人的何晏,心中有些沒底。
她救了皇孫,又幫助秦青羨擒拿晉王,打亂了何晏毒殺太子皇孫輔佐晉王登基的計劃,此時的何晏,多半是來興師問罪的。
但大局已定,何晏再怎麼生氣也無濟於事,更不可能將她殺了泄憤。
她與秦青羨是救下皇孫的第一功臣,以何晏行事之謹慎,是不會冒這個風險的。
想到此處,未央心緒漸安,衝著何晏笑了笑,裝作沒事人一般,向何晏道:“夫君不是在陪伴天子麼?怎地突然來了靈堂?”
何晏雖是天子麵前紅人,但到底是商戶出身,是沒有資格出現在儲君的靈堂前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在自己說出“夫君”二字時,何晏眼底的陰鬱之色,似乎淡了一分。
“來看你做的好事。”
何晏淡淡抬眉,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未央心下了然。
果然是她的錯覺。
何晏還是這個喜怒不定難以相處的何晏,不存在因為她的一聲稱謂便心情大好。
未央道:“夫君說的好事,是指我護著皇孫?”
“皇孫是太子殿下唯一的骨血,我身為大夏子民,自然是要護著皇孫的。”
何晏薄唇微抿,沒有回答。
日頭陽光被雲層與院中枝葉遮住,隻零星灑下斑駁細碎的光線,淺淺落在何晏身上,越發襯得他麵上明明暗暗一片。
未央便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她需要與何晏好好談一談,關於皇孫,關於他們之間的婚事。
何晏微攏衣袖,隨著未央走進庭院中的一處長廊。
此時的秦青羨,在即將踏入靈堂的時候停住了腳步,他轉身,看向未央剛才站著的地方。
守衛們按劍而立,卻不見未央的身影,他極目而望,在庭院花園處的長廊瞧見了未央纖瘦的身影。
四月芳菲儘,隻剩枝葉越發蔥鬱,她一身素色衣服,衣上血跡斑斑,在深深淺淺的綠色中,如皎皎月色染了紅燭的血。
就如那夜他與她初見一般,人群熙熙,哭聲震天,她身披蓮青色大氅,似驟然放光的寶石,一下子便抓住了人的視線,讓人再瞧不見世間其他顏色。
他究竟有多遲鈍?竟沒瞧出她是個女子。
秦青羨劍眉微蹙。
可惜,她美則美矣,卻心如蛇蠍,連自己的父親都容不下。
秦青羨眸光微暗,轉身走進靈堂。
靈堂之中,或真或假的哭聲聽得他頭疼。
他在靈堂立了一會兒,便待不下去。
死了便是死了,再多的眼淚也無用。
如當年的他得知全家人戰死邊關的消息一般。
秦青羨又出了靈堂。
親衛們取來了他的衣服,小宮人帶著他去偏殿洗漱換衣。
熱氣在他眼前升騰,如雍州城外終年不散的霧氣一般。
雲霧繚繞,他的眼睛卻越發明亮。
“你會因為什麼事情,與家人鬨到不相往來?”
秦青羨突然開口,問伺候他的小宮人。
小宮人怔了怔,片刻後笑著回答道:“奴婢命苦,家裡為了五兩銀子,將奴婢賣了淨身進宮。”
“自那之後,奴婢便與家人沒再聯係過。”
男人被淨身當了太監,這的確是奇恥大辱。
秦青羨劍眉微蹙,神情所有所思。
那麼未央呢?
她是為了何事,與她的父親鬨到那種程度?
讓秦青羨百思不得其解的未央,此時立於何晏麵前,侃侃而談。
未央道:“被少將軍挑去哄皇孫,本是一個意外,被皇孫喜歡,更是超出我的意料之外,至於被少將軍選中,讓我抱著皇孫來靈堂,更不是我能控製的。”
——端的是自己清清白白,並無刻意營救皇孫的意圖,一切都是被逼的,她沒有辦法。
何晏畢竟是想毒殺皇孫的人,若是讓他知道她有意救皇孫,哪怕她對秦青羨有救命之恩,何晏也不會放過她。
秦青羨太鋒芒畢露了,玩心計根本玩不過何晏。
未央繼續道:“你是沒看到,那種情況下,是個人都會護著皇孫。”
“太子薨逝,我作為大夏的子民,怎能讓太子唯一的血脈遭了晉王的毒手?”
這般說,隻是為了讓何晏知道,她對他輔佐晉王,毒殺太子皇孫的事情一無所知,既是一無所知,也不會與他刻意作對,她的反應,不過是身為夏人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何晏靜靜地看著未央的表演。
未央說完話,久久不見何晏的接話,心中便有些不安,便道:“夫君,你怎麼了?”
長廊處纏滿茂盛藤蔓,簇擁著,將雲層的日光剪得斑駁細碎。
朦朧陽光落於未央精致小臉上,她的睫毛長而卷翹,在說夫君二字時,睫毛微微顫了一下,似乎吐出夫君二字,對她而言是一種折磨。
偏又不得不喚他夫君。
何晏忽而覺得,在看到秦青羨給未央上藥時升起的無名火,此時似乎淡了一分。
“沒甚麼。”
何晏看向未央的右手,道:“你的傷?”
“我沒事的。”
未央舉起手,在何晏麵前晃了晃,道:“少將軍給的傷藥很管用,現在已經不流血了。”
她話音剛落,便見何晏眸光微沉。
又生氣了?
這人簡直莫名其妙。
下一刻,何晏對她伸出手。
“何家雖不如雍城秦家顯赫,但亦有祖傳良藥。”
何晏攤開手,掌心安靜躺著一支琉璃紺色的瓶子。
何晏本就生得白,修長手指在略顯深色的琉璃紺的襯托下,越發顯得他手指纖長細膩,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不會留疤。”
何晏道。
未央謝過何晏,接過小瓷瓶,餘光偷偷瞄著何晏。
何晏沒有追究她救皇孫的事情,是不是代表著,他信了她說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說辭?
未央心中疑惑著,耳旁忽又響起何晏的聲音:“我說過,我會護著你,你無需擔心晉王為帝,顧明軒會尋你麻煩。”
“你很不必吃這些苦。”
未央握著瓷瓶的手指緊了緊。
這是傳說中的給一顆甜棗,再來清算舊賬?
何晏還是發現了她救小皇孫的事情。
即是如此,她也沒甚好掩飾的了,不如趁著今日這個機會,將所有的話全部說開。
她與何晏,終歸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