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你這樣一說,我突然發現他的確很值得人去喜歡。”
未央一手托著腮,說道。
未央的語氣帶著恍然大悟的驚喜,何晏隻覺得心頭悶了一口血。
何晏微微咬牙,死死繃住臉,張了張口,想說甚麼,最終甚麼也說不出來,隻是張了張嘴,卻甚麼話都說不出來,最後他端起矮桌上的鈞窯杯子,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
杯中茶是剛沏上的,很燙,燙得他舌尖都是麻的。
“哪裡值得喜歡了?”
何晏深吸一口氣,抬起手指用力揉了一下太陽穴,看了一眼未央,低聲問道。
何晏的情緒實在太過內斂,內斂到讓未央隻覺得他似乎有些口渴,又似乎是昨夜不曾休息好,揉捏著太陽穴提著精神,根本不曾想到何晏此時在極力壓抑著無名火。
未央道:“哪裡都值得啊。”
“少將軍模樣生得好,性格好,對我也很好。”
——她實在很感謝何晏,若不是何晏這般問起秦青羨,她根本不曾留意到自己身邊竟有這般出色的少年郎。
未央笑眯眯道:“當然啦,出身也很好。”
這樣的少年郎,委實是打著燈籠也難找。
她的聲音剛落,便發覺何晏眉峰下壓到極致,眉心擰成一個川字,修長如玉的手指,更是將白皙的肌膚按出一片微微的紅。
“晏晏,你是怎麼了?不舒服嗎?”
未央頗為不解,殷切問道:“若是不舒服,便讓人傳醫官。”
不知為何,天家子孫享受著尊貴無比的生活,可身體卻都不大好,天子膝下原來有二十多位皇子公主,如今死的隻剩下一位公主。
她可不想讓渾身上下散發著金光的何晏,如那些人一樣,做了短命鬼。
何晏梗了梗喉嚨,說道:“我無事。”
秦青羨的那張臉確實不錯,對未央也算儘心,但一點就炸的脾氣,究竟哪點好了?
至於出身,雍城秦家怎能與天家子孫相較?
但轉念一想,哦,他現在的身份是商戶,大夏商人的地位並不高,他的商戶身份,低賤到給武將世家出身的秦青羨提鞋都不配。
何晏又開始煩躁起來。
生平第一次,他迫不及待想要恢複身份——這似乎是他唯一能壓過秦青羨的。
未央聽何晏聲音雖比往日低沉了些,但語氣終歸是平緩的,這才鬆了一口氣,道:“沒事便好。”
何晏並起兩指,揉著眉心,垂眸說道:“聽你話裡的意思,是要與秦青羨結兩姓之好?”
未央被何晏問得心虛起來。
說起來,何晏似乎是說過他喜歡自己的,現在問她這樣的問題,她若說,自己是有心與秦青羨歡好的,以何晏比針尖還要小的心眼,會不會對秦青羨不利?
未央越想越替秦青羨擔心。
秦青羨太過耿直,耍起手段來,十個秦青羨也不是何晏的對手。
未央偷瞄一眼何晏,何晏麵沉如水,讓人瞧不出他的心情如何。
何晏越是這樣,未央心中越是沒底。
都怪她一時嘴快,竟在何晏麵前說了這麼多的秦青羨的好。
未央心中腹誹著,斟酌著說道:“不能吧。”
感情之事講究個兩廂情願,秦青羨不曾說過喜歡她,她再怎麼欣賞秦青羨也無用。
何晏眉頭微動,道:“不能?”
“是啊。”
未央點頭,說道:“我與少將軍相識不過一月,怎會這般快便結為夫婦?”
“倒是晏晏,華京城中對晏晏情根深種的貴女可是不少,我與晏晏尚未和離時,貴女們尚能自持身份,而今我與晏晏重歸朋友身份,貴女們必然對晏晏窮追猛打。”
大夏民風開放,男歡女愛乃天性所在,並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未央話題一轉,將事情引到何晏身上,笑眼彎彎問何晏:“隻是不知,晏晏會如何自處?”
何晏瀲灩眸光輕眯,一語道破未央的心思:“你擔心我對秦青羨不利?”
未央略微睜大了眼,看了看何晏。
何晏又道:“你在擔心他。”
更確定地說,如果他與秦青羨發生衝突,未央會站在秦青羨的那一邊。
這個事實讓他無比沮喪。
未央攥著錦帕的手指緊了緊,蹙眉道:“晏晏,少將軍對我很好,若你無緣無故傷害他,我自然是擔心他的。”
“更何況,咱們兩個已經和離了,我與誰在一起開心,便與誰在一起。”
何晏的眉頭擰得更深了,看著未央,低聲問道:“你與我在一起不開心?”
“晏晏,在沒解去蠱毒之前,我對你的了解是心狠手辣,不擇手段,若非天子賜婚,我是不會嫁給你的。”
未央隻覺得何晏問的這個問題分外沒道理,說道:“被逼無奈嫁給你的我,與你在一起怎會開心?所以大婚之後,多是我在無理取鬨。不要告訴我,你覺得整日裡無理取鬨的我是開心的。”
何晏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嫁給他的未央自然是不開心的。
他一直知道未央是不願意嫁給他的,所以在又一次未央求他放過她時,他給了她一紙和離書。
那是他兩世以來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若他不曾與未央和離,未央又怎會被嚴家人逼迫至死?
幸得上蒼庇佑,讓他重活一世,而今他隻想將未央牢牢圈在自己身邊,未央卻隻覺得他乾涉她的事情,拚命想逃離他。
想到此處,何晏越發煩躁。
何晏用力按了按眉心,壓了壓心中煩悶情緒,深吸一口氣,問道:“我要怎樣做,你才會開心?”
他的聲音剛落,便聽到未央歎了一聲。
他抬頭,未央眸光悠悠,似秋水漣長,說道:“晏晏,你這又是何苦呢?”
“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呢?”
“因為你是未央。”
何晏輕聲說道。
那年大雪紛飛,小小的未央闖入他的視線,將點心與繡著子午花的錢袋塞到他的手中,他那時便明白,他終其一生,也無法將她從腦海中抹去。
何晏油鹽不進,未央隻好換一個思路去勸解何晏。
未央道:“晏晏,現在的你,就像當年的我對顧明軒一樣。你所喜歡的並不是我,而是那年對你伸出援手的人,無論那人是誰,你都會喜歡她,而並不真正喜歡我。”
“你喜歡的人不是我,而是對你施於援手的人。”
何晏長眉微蹙,張了張口,想說甚麼,卻甚麼也說不出來。
耳畔未央的聲音仍在繼續:“所以晏晏,你並不是對我有執念,你執念的,是當年大雪紛飛中的人。”
蒙蒙細雨輕輕拍打著軟轎,和著禁衛軍們整齊劃一的聲音,如無端擾人清夢的嘈雜樂曲。
何晏指尖微微泛著白,聲音低沉,說道:“可是那個人,是你。”
“如果那個人不是我呢?”
未央道:“你還會喜歡我嗎?”
何晏啞然,如古井無波的眸色終於出現了一絲波瀾。
“肯定不會的。”
未央繼續說道:“晏晏,你執念的人不是我,又何必將我圈在你身邊?”
何晏薄薄的唇角抿成一條直線,沒有回答。
未央見此,便伸手拍了拍何晏的肩,道:“晏晏,我並非坐著說話不腰疼,我是從你這個階段走過來的,對你現在的心境再了解不過。”
“正是因為了解,我才更要勸說你不要執著於我。”
“很多時候,朋友的關係比情人更長久。”
就如她與顧明軒一般。
若她當年不執著嫁給顧明軒,便不會因為顧明軒的背叛讓自己變得麵目可憎。
想起為顧明軒分外瘋狂的自己,她隻覺得分外可笑可憐。
經曆過那種事情後,她不希望何晏變得如當年的她一般。
說完話,未央給何晏斟滿茶,將茶杯推到何晏麵前,道:“晏晏,你這幾日仔細想一想我說的話。至於讓你煩心的晉王,則由我與舅舅去處理。”
——早在前幾日,她便與蕭飛白想好了怎麼在太子下葬的時候對付耀武揚威的晉王。
何晏沒有說話,隻是垂著眸,看著未央推在他麵前的茶水,不知道在想些甚麼。
未央深知這種事情旁人說再多也無用,最重要的事情是自己看開,何晏本就不是一個豁達的人,驟然聽到她這般說,心中情緒隻怕轉了百轉。
何晏現在最需要的,是自己靜一靜,將她剛才說的話捋一捋。
這般想著,未央解開何晏披在她身上的蓮青色的大氅,仔細疊好,放在何晏的身旁,而後輕手輕腳,下了軟轎。
未央的腳剛剛踩到經小雨朦朧而浸得濕軟的地上,便聽到軟轎中傳來砰地一聲聲響。
像是鈞窯杯子驟然碎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