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整整一千五百塊。比她大學畢業的高級工程師丈夫一年的工資還多。
林蕊掰著手指頭跟她媽算:“知了猴是芬妮跟王奶奶捉的,我按照兩分錢一隻收。當日當天結賬,加在一起,各給了她倆八十塊。”
林母歎了口氣,坐在床邊,半晌不吭聲。
林蕊偷偷看著她媽的臉色,小心翼翼道:“這一半的錢是蘇木掙的。媽,你得給人家。”
做人要講原則,她媽不能沒收蘇木的收入。
林母拍拍床,讓兩個孩子坐下來,正色道:“你老實跟媽講,你為什麼要做生意?是不是班上有同學嘲笑你了?”
現在下海的人多,一夜暴富的也不少。
他們廠裡頭有人一直鬱鬱不得誌,前幾年一氣之下停薪留職去深圳的。今年春節見了,儼然就是揮金如土的大老板,闊氣得很。
現在海南搞開發,廠裡頭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動。錯過了八零年的深圳,難道還要錯過八八年的海南嗎?
錢是不是好東西?當然是。否則為什麼人類都在追求財富呢。
林母不是萬物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她拚命學習考出來的原動力就是擺脫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家女命運。
她憐惜地看著小女兒。
他們夫妻都是在廠裡頭掙死工資,一個月就是工作再多就那麼定額的錢。
眼下連國家副總理都吃不起五塊錢一隻的大蝦,何況是他們這樣有兩個正上學的女兒的家庭。
“蕊蕊,比起身外物,一個人的學識跟精神麵貌更重要。媽媽不希望你跟彆人攀比,因為攀比永遠沒有儘頭。你是萬元戶,人家一筆生意就成了百萬元戶。你說,能比的完嗎?”
林蕊眨巴眼睛。娘哎,我的親娘,你能不能彆說得這麼深奧啊。
她沒彆的想法,就是不能看見錢就在眼前,她還不彎腰撿起來。
“媽,你也看到了,我們連一個月都沒乾完,就掙了這些錢。要是捋起袖子乾一年呢,咱家也是萬元戶。”
林母摸著她的頭,微笑:“蕊蕊是覺得沒錢花不自在了?媽以後每天都給你一毛錢,怎麼樣?”
現在鑫鑫上大學,每個月都有補貼,基本上夠管自己。家裡頭的開支賬簿還是能夠勻出蕊蕊的零嘴錢的。
“哎喲。”林蕊又要滿床打滾,“媽,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哄小孩啊。”
林母看著撒嬌耍賴的小女兒,笑著搖搖頭:“你看看你,是不是個小孩?”
“媽。”林蕊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坐起來,抱住她媽的胳膊,急切道,“你看,事實就擺在眼前。我又沒不上學,你就讓我繼續做下去。”
林母臉一沉,一巴掌拍到她後背上:“你不想上學啦?你看到哪個學生做小生意的?我告訴你,隻要有人舉報,你們學校立刻開除!”
校園也不是象牙塔,外頭人都忙著掙錢時,學校裡頭照樣有學生腦筋活泛,做起了小生意。
校方勃然大怒,下了死命令,堅決不準,否則一律開除。
林蕊搖著她媽的胳膊:“那你下班以後搞唄。媽,我跟你說,解放公園門口的夜市生意不要太好。我們的串串香跟壽司可受歡迎了。你一晚上的營業額,一百塊錢小意思。”
林母敲她的腦袋:“你是想讓你媽我被開除,對不?”
林蕊立刻鼓動她媽:“您真不如出來單乾。”
眼下林母的收入跟她在醫院的醫專同學相比,似乎沒有什麼差彆,福利待遇還更好些。可等到退休之後,那差距就一天天的顯出來了。
一個事業單位,一個是企業,而且還是後來破產的企業,退休工資差了整整好幾倍。人家一個月七八千,她卻隻有一兩千。
“越說越沒譜,全是怪話。”林母皺眉,“我看你還是皮癢。”
“媽——”林蕊撅著嘴巴,“我跟你說認真的呢。”
林母是老醫專出身,後來又曆經“文.革”,走的是全科醫生路線。她不僅內外婦兒通吃,還中西醫結合,什麼針灸、拔罐、刮痧等等,一樣不落。
這樣的人才,最適合在居民區開診所。大病去醫院,小病可以直接在家門口解決。
上輩子,林主席在定點醫院還全額報銷醫藥費呢。有個頭疼腦熱的,林主席照樣願意自己掏錢直接在小區門診解決了。
“媽,你想啊。你們這些廠裡的職工看病是國家報銷,可是進城務工的人沒有啊。他們同樣會生病,他們生病了怎麼辦?肯定要找地方看病。開小診所一來能掙錢,二來能為更多人提供醫療衛生服務,是好事。”
林母又好氣又好笑,點著她的腦袋道:“行了行了,越說越沒譜,我還在講你呢,你先打算策反我?逃課的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林蕊立刻化身為樹懶,掛在她媽身上,一個勁兒哼哼唧唧,死活避重就輕。
“你彆想了,學給我繼續上,不許再打歪主意。”林母蓋棺定論,“這錢,我先給你們收著,免得你倆又使壞。”
林蕊驚呼:“不行!媽,錢放著很快就不值錢了。”
現在一千五百塊瞅著好像不少,過兩年大概就買不了什麼東西。
現在菜場上的肉類就一天一個價,都快翻倍了。就連巷子口郊區農民挑來賣的蔬菜也一樣,茄子已經三毛錢一斤。
林母笑道:“那我去商店也搶三五十條羊毛褲回來?”
聽培訓班的同學說,雲南還有人為了搶毛線直接大打出手。
“不,媽,你得錢生錢。所有的易耗品價格都會有上限。”林蕊歎氣,“既然你不肯接手我們的生意,又不願意開診所,那這錢我隻好投資給舅媽了。”
現在雞蛋銷售市場全麵放開,雞蛋的需求量在飛速上漲。舅媽的養雞場剛起步,完全處於小打小鬨的狀態,她應該儘快擴大規模,搶占市場。
“我看好我舅媽的魄力。”林蕊得意地揚起頭,“這一千五百塊錢就是我投入的股金,將來我要吃分紅。”
林母拍了下女兒的屁.股,嗔道:“算盤珠子撥得倒精。這錢不是有一半歸蘇木嗎?”
林蕊朝蘇木抬抬下巴:“我那是替他管著錢。就他跟我乾爹這樣,錢在身上都過不了夜!”
要不是對何半仙的人品尚還有點兒信心,她都懷疑上輩子她乾爺爺是直接拿蘇木換錢買酒喝了。
所以後來才沒臉提起這個徒弟。
林母戳女兒的腦門,又好氣又好笑:“在你身上能過夜?你比蘇木更能霍霍錢。哪次壓歲錢你能過了正月?”
“我那是開源,開源比節流有意義多了。”林蕊歎氣,“怨誰呢,誰讓我媽不肯掙錢呢。”
林母叫她給逗樂了:“你就是運氣好,一把頭掙到錢了,所以光看見賊吃肉,沒看到賊挨打。不管乾什麼,都有成功的失敗的。”
“鋼鐵廠也一樣啊,誰能保證它一直開下去。萬一它不行了,也倒閉了,你跟爸爸怎麼辦?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頭,否則風險太大了。”
林母愣了下,拽拽女兒的小辮子:“你還想挺多的啊。行了,趕緊洗澡早點兒睡,明天還要上學呢。”
她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同樣累得昏昏欲睡。
林蕊眼巴巴地看著蘇木,惋惜不已:“看樣子,以後隻能你自己一個人做生意了。”
她想哭,這起碼得損失一半錢。
林母皺眉:“不行,沒碰上事兒都不知道害怕。你也安生待著,等你師父回來了,我跟他好好商量商量你以後的事情。”
話音剛落,走廊上就響起腳步聲。
林蕊的耳朵多尖啊,一下子就辨認出那是特屬於她乾爺爺的步伐。
何半仙笑眯眯的,敲著門道:“我怎麼聽到有人念我。”
林母沒讓何半仙進屋,直接開門出去:“老何,有點兒事情,我要跟你談談,咱們下去說。”
屋子門關上了,林蕊跳下床問蘇木:“你膝蓋怎麼樣啊,痛不痛?我媽也真是的。”
罰她跪搓衣板也是就算了,怎麼能連蘇木都罰。
蘇木呆愣愣的,突然間笑起來,滿床打滾:“我真高興,從來沒人罰過我。”
“你傻啊。”林蕊覺得這孩子的腦袋瓜子堪憂,委實不像個聰明的娃。
蘇木傲嬌地“哼”了一聲:“你知道什麼啊,大家都知道我不是他們的孩子,連我師父都不打我罰我。”
筒子樓的人心善,誰也沒嘲笑欺負他。可大家都對他客客氣氣,不管他怎麼淘,也不會有人教訓他。
他好想知道被媽媽罵甚至敲毛栗子到底是什麼滋味。
“孩子,你完了,這是抖M的趨勢,你現在處於懸崖邊緣。”林蕊危言聳聽。
蘇木卻完全聽不進去,滿腦袋都是林母的那句話。
她是嬢嬢,就是半個媽,必須得管他。
他越想越開心,傻笑個不停。
林蕊看著這孩子,心中滿是絕望。這萬惡的社會啊,難道就不能找到個正常溝通的對象嗎?
看看,好好的孩子都被霍霍成什麼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1988年糧油價格的情況,按照物價年鑒上的說法,城鎮居民憑票供應的糧油價格不變。但當時也存在黑市,倒賣糧票油票的一直都有。
糧油票這些全麵退出中國市場是1992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