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看到女兒醒了, 這才抹抹眼角的淚, 高興地抱住林蕊的腦袋:“蕊蕊不怕啊, 媽媽在呢。”
她的小乖乖, 真是要嚇掉她半條魂。
王奶奶跟周阿姨齊齊鬆了口氣,全都拍著胸口放下懸著的心:“沒事了, 蕊蕊好好睡一覺就沒事。爛心爛肺的老虔婆,好意思開得了口。”
周阿姨冷笑:“從上到下沒一個好的,根子都爛透了, 專門想著怎麼禍害人。”
要說困難,王奶奶家不更困難?兒子媳婦沒了, 孫子連鋼鐵廠都進不去, 隻能在肉聯廠裡頭熬著。
“恨不得全廠的人供養他家才對呢。”王奶奶起身, 摸摸林蕊的腦袋, “蕊蕊不怕, 沒事了。下回她再敢鬨, 我給她好看。”
不是倚老賣老嗎?她比周老太年紀更大!要說兒子媳婦對廠裡頭的貢獻,她兒子媳婦連命都搭上了。
林蕊嗓子沙啞, 卻還不忘惦記王奶奶的生意:“奶奶, 該出攤了。”
從玲玲姐跟著王奶奶出去賣小吃開始,攤子的銷售額直線上漲了一倍。
就連職工子弟中學的學生跟工人醫院的醫生護士還有病人, 都知道解放公園門口有位壽司西施了。
他們班還有人攢上一個禮拜的零花錢,就為了去攤子邊見壽司西施一眼。
掙錢,趁著天氣還沒完全冷下來,趕緊掙錢。
多掙點兒錢, 王奶奶就能盤下個店麵,不用繼續風吹雨淋的賣小吃了。
這樣除了夜市,她們白天也能做生意。
無論是串串香還是壽司卷,隻要材料準備好,真正要花的時間並不多。早飯她們還能賣粥賣雞蛋餅,中午乾脆加個火鍋。壽喜鍋也簡單的很。
對,推薦給孫澤的那個店麵就很合適。還可以裝修好了搞成串串香鍋,讓客人自己點餐自己燙。
周阿姨笑得厲害:“我們蕊蕊真是個愛操心的小鬼哦。”
這孩子,自己都這樣了,居然還想著要給彆人出謀劃策。
王奶奶笑著起身往外走:“好,奶奶趕緊出攤去,堅決不能做壞了我們蕊蕊的生意。”
是該好好掙錢,然後找個店麵安頓下來。她到底年紀大了,玲玲身子骨又弱,要是碰上天氣不好,還真是扛不住。
再說小元元也不能晚上老待在外頭。小孩子眼睛亮,看到臟東西丟了魂那就不好了。
兩位長輩掀開布簾子出去了,房中又重新恢複安靜。
林母揉揉女兒的腦袋,按下收音機,安慰她:“聽會兒歌,困了就睡一覺。媽去給你做好吃的。”
現在市麵上新鮮肉不好買,就連過中秋節,廠裡頭都沒跟往常一樣發豬肉。還是大軍幫筒子樓的職工走肉聯廠的關係,各家都分了兩斤肉。
王奶奶還把自己孫子帶回家的豬肺拿來了。
豬肺已經綁在自來水龍頭底下衝了一下午,加了酸菜一塊兒煮湯喝,又鮮又爽口,蕊蕊能吃下去不反胃。
門簾子落下,林蕊聽著收音機裡頭傳來的蒼涼歌聲:“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她突然間有種說不出來的委屈。她的故鄉不僅隔著空間,還有怎麼都到達不了的時間。
伴隨著蘇芮柔美又惆悵的吟唱,林蕊蜷縮在毯子底下,又沉沉地睡著了。
晚飯她沒正經吃,隻草草喝了碗豬肺湯,便重新躺回床上睡覺。林母來回看了幾趟,見她無事,這才敢出去。
直到月亮升的老高時,林蕊才迷迷糊糊睡醒了,然後突然間反應過來,哦,明天是中秋節。
或許應該是今天,大約此時已經過了零點。月光亮堂堂,隔著窗簾都透進來銀輝,叫櫃子一擋,落在地上成了小船的模樣。
林蕊驀地想到了一首老歌《離人》:“銀色小船搖搖晃晃彎彎,懸在絨絨的天上……有人說一次告彆,天上就會有顆星又熄滅。”
哦不,也許現在這首歌還沒有出現,根本談不上老字。
隻是屬於她的那顆星星究竟在何處呢?是明又或者是暗?天上的月亮太耀眼,看不到星星的眼。
林蕊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句不知道從哪兒看來的話:每個人都是顆孤獨的星球。
窗外靜悄悄的,連蟲鳴聲都絕跡。隔了老半天,才隱約傳來火車的震蕩聲。
這樣的靜謐中,外屋父母的低語聲被襯托得分外清晰。
林母輕輕歎了口氣:“蕊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安下魂哦。”
今年這樣已經是第二次了。
幸虧這回隻是暈倒,沒有抽起來,不然她真的一刀捅死那個老太婆的心都有了。
臟心爛肺沒皮沒臉,孫子被警察逮個正著,就要逼著她家女兒跟蘇木翻供作偽證?上唇貼天下唇接地,好大的口氣。
林父安慰妻子:“你甭管,這事兒有老陳他們呢,咱家算什麼啊。”
就連公安局都盯著搶劫這件事不放,壓根也不提打人,也沒人陪著蘇木去醫院驗傷。
既然這樣,他家何必冒出頭呢。
他倒是更憂愁另一件事:“咱家房子太小了。”
前些年他還沒什麼感覺,大家住的都憋仄。比起三世同堂甚至兄弟同屋隻能兩張床之間硬掛個簾子的,他們一家四口算是清爽的了。
現在再看,好像不行。大女兒雖然現在讀大學住校了,可小女兒也長大了,還跟父母隔道門簾子,委實看著不像話。
今天蕊蕊乾嘛要攛掇孫澤買房子,還說什麼要改建成小彆墅的話。那是她心裡頭想,可是又清楚家裡得不到,索性說了過過嘴癮也高興。
“廠裡頭什麼時候蓋新樓?”林母側過身子問丈夫,“上次說的地批下來沒有?”
林父皺眉,壓低聲音:“不好說。現在有傳聞,物價上漲太厲害通貨膨脹不好控製,國家要喊停基建項目。”
後麵的經濟政策,恐怕要縮緊。這個波及麵範圍就廣了。
林母歎了口氣:“真是什麼都不湊巧。”
現在外頭所有東西都在漲價,可就是看不到他們工資漲。
說是要調工資,可從九十多塊錢變成一百多塊又有多少意義呢?真要建起蕊蕊要的那種小彆墅,得他們夫妻工資加在一起不吃不喝工作十年。
況且誰知道這十年裡頭,東西會不會再漲價啊。現在深圳的房子都一千六一個平方了。
她聽了隻覺得嚇人。
可培訓班的同學卻告訴她,中國的房價根本不算什麼。
同學在日本的姑姑有位同事退休了回鄉下,一輩子工資微薄不得不節衣縮食的老人,臨走前賣掉自己的一套小房子就掙了八百萬美金,一夜暴富。
姑姑跟同學信誓旦旦,總有一天,中國也會這樣的。
林父倒是挺幽默:“那照這麼算,咱們家還是百萬富翁噢。”
好歹這住著的房子也有十六個平方。
雖說房產在單位名下,可隻要他們還乾下去,除非廠裡頭給他們夫妻換大房子住,否則這筒子樓的屋子,房管科是肯定不會收回頭的。
他興衝衝地向妻子邀功:“你也彆急,這次我給雜誌投的三篇外國故事被用了,有一百多塊錢的稿費呢。”
這比他一個月掙的工資都高。
林母來了興趣:“你怎麼寫的故事?你還真翻譯外國啊?”
“嗐,我當年學的是俄語,哪兒能翻譯美國故事啊。是電影展,上半年不是搞了外國電影的巡回展覽麼,我連著看了一個禮拜的那次。”
林母拍了下丈夫,恨聲道:“你還說,鑫鑫要準備高考呢,你這當爸爸的跟沒事人一樣。”
林父抱屈:“我不是想著得找門路掙點兒錢,省的女兒在學校裡頭被人笑話嘛。”
八十年代全民文學熱,跟之前人們被思想壓抑的太久有關係,也歸功於當時的稿費水平相對較高。
眼下稿費千字十元至三十元,要是發表一篇萬字,那就相當於一個月的工資了。
況且對於國營廠職工來說,稿費也是他們賺取外快的唯一出路。
林父工科出身,憋死他也寫不出原創跟詩歌。他的俄語也基本集中在工學專業上,翻譯俄語也不現實。
可他到底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腦袋瓜子靈活。
他翻譯不了外國故事,可以當二道販子啊,直接將電影廠譯製好的電影再改寫成故事,寄給雜誌。
他試了兩回,居然還真讓他給投中了。
林父得意洋洋:“這回美國電影回顧我也去,爭取再多記幾個故事,回來再投給雜誌社。這一個月我要是中個十來篇,那說不定等到蕊蕊上大學就真能住上小彆墅呢。”
林母嗔了丈夫一眼:“你也不怕累死自己,慣的她。她就是三分鐘熱度,過了這陣子又不稀奇了。”
林父搖頭:“要真一時興起,她也不會自己做小買賣,還攛掇你開診所,讓她舅媽養雞養蚯蚓了。”
林母心疼地抱住丈夫:“你就慣她。彆管她,錢哪有那麼重要,一家人平平安安踏踏實實地才最要緊。”
為什麼大家都把做生意說成下海啊?在海裡頭遨遊的有,叫海水給淹死的不照樣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