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上公交車已經時候不早,饒是線路改革的大站快車,此時也殘陽如血。
最後一丁點兒天光熱烈地燃燒著,仿佛炭火燃燒殆儘時那抹紅色,燙著人眼。
鄭大夫被火灼了一樣,差點兒跳起來,結結巴巴道:“你,你什麼時候來過?”
老何不至於這麼糊塗,明明他好多年不曾踏足過港鎮。
“不知道。”蘇木茫然地搖搖頭,像是沉浸在回憶中,“好像那天下了大霧,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我要在河裡頭遊泳。”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叫罵,然後有肚子鼓鼓好像喝了很多水的人被拖上了岸。
他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那個人的臉,可是白霧茫茫,他什麼也看不清。
“蘇木!”林母猛的一拉孩子。
少年這才發現自己開了窗戶,將腦袋探出去。
開車的司機叱罵了一句,繼續踩著油門往前衝。
林蕊訓斥少年:“你瘋了,車還在開呢,你怎麼能把頭伸出去。”
雙層公交車的慘案沒聽說過嗎?飛速行駛中,人的腦袋都能被削掉。
林母一把抱住蘇木,勸說孩子:“彆想了,許是你做夢魘住了。”
蘇木乖巧地點點頭,高興地問林母:“嬢嬢,外婆做了什麼好吃的啊?”
從來都是外婆上城裡頭給他帶吃的穿的,還給他做了條新棉褲。他還沒有來過外婆家呢!
林蕊不假思索:“肯定有糯米藕,上次我回來外婆說要給我做的。”
林母睇了眼女兒,嗔道:“你就嘴巴一張,也不知道多難弄。”
這回舅舅一家都來車站接人了。
林母將廠裡發的羊肉放在弟弟的車簍中,埋怨夫妻倆:“你倆也真是的,我帶他們坐馬自達就好了,還大老遠騎車過來,白累著鵬鵬。”
舅媽笑嘻嘻地指著丈夫跟大姑姐嬌嗔:“你弟弟說要帶我們娘兒倆兜風。”
林蕊頓時渾身一陣顫栗從尾椎骨往上冒。
哎喲,這狗糧撒的,她舅舅是個隱形的浪漫高手啊。
鵬鵬跳到表姐麵前,歪著頭看蘇木,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嗯,我再有兩年,肯定能比你高。”
“你可得了。”林蕊拍表弟的腦袋,“他跟你姐我一樣大,比你大六歲呢。”
牙還沒換光的人,居然也想當老大了。
舅舅說自己的姐姐:“你怎麼大老遠的還拎著羊肉,就在家裡給蕊蕊他們吃好了。剛好秋天進補貼膘。”
“哎喲,家裡頭還有呢。”林母無奈,“廠裡有筆款子收不回頭,人家用養的羊抵債。領導說重陽重羊嘛,乾脆直接宰了羊分羊肉。”
林蕊先前還沒顧得上留意羊肉,此刻聽了激動不已:“那羊雜怎麼處理的?那個燒羊雜湯可好吃了。”
林母忍不住想拽女兒的小辮子:“你就惦記著吃。”
林蕊趕緊爬上舅媽的自行車大杠,兀自嘴硬:“民以食為天,可彆丟掉糟蹋了,否則老天爺要掉眼淚的。”
舅媽招呼蘇木坐自己車後座上,哈哈大笑:“老天爺下金豆子最好不過啊,剛好家裡頭才撒了菜籽。”
林蕊急得要跳下車:“舅母,你們怎麼能不等我回來點菜籽啊?”
她還特地拉了個勞動力回來呢!
舅舅在後頭大笑:“寒露油菜霜降麥,你看看這都什麼時令了,可不得趕緊撒完菜籽。”
林蕊苦惱地問:“那小麥呢?現在霜降沒有?”
舅舅超過舅媽的自行車,重重地歎氣:“遲了啊,咱家的小麥也撒的差不多了。明天還有塊小田收尾。”
“我要去!”林蕊立刻眼睛一亮,隔著舅媽的身體招呼蘇木,“咱們一塊兒去,田裡頭可好玩了。”
坐在舅舅車後座上的林母恨不得能伸出手指頭戳女兒的腦袋。
她還不知道自家這個小財迷嘛,一分鐘都看不得蘇木歇下來。
舅媽笑嗬嗬地應下:“好啊,那明天我們就在家裡頭包餃子,等你們撒完麥子回家吃餃子啊。”
車子進鄭家村的時候,最後一線天光也隱入天際線的儘頭。
村上沒有路燈,眾人下了車推著走。
林蕊給大家比劃:“以後田裡頭也要修大路,這樣就可以用大車將糧食拖出來了。村裡得有路燈,不然不安全。”
林母點頭讚同:“所以要好好學習,將來才能建設新農村。”
“哎喲,我外婆給我做了什麼好吃的啊。”林蕊趕緊轉移話題,一手拖著蘇木,一手拽著鵬鵬,急急忙忙往外婆家衝。
林母苦笑不得,指著女兒的背影直搖頭。
舅媽安慰姑姐:“沒事,我們蕊蕊不挺好的,能乾得很。”她揚起聲衝著孩子的方向喊,“你們慢點兒,小心彆摔跤。”
她話音剛落,前頭就傳來驚呼聲。
大人們齊齊變了臉,趕緊跑過去看情況。
摔跤倒是沒有,林蕊衝得太厲害,撞到了人身上。
林母趕緊一把摟住女兒,將蘇木攘到自己身後,朝被撞得罵娘的人訕笑:“哎呀,大鎮長,不好意思啊,你看這又沒個燈,孩子沒看到。”
天剛擦黑就喝得酒氣衝天的男人看清楚林母的臉,立刻笑著揮揮手:“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我們港鎮飛出去的金鳳凰。果然是城裡頭的姑娘,就是不一樣。”
林蕊還想說這人太不要臉,居然直接在路邊撒尿。她還沒說他公然耍流氓,不講衛生呢。
林母捂住女兒的嘴巴,另一手摟著蘇木,急匆匆地往家門口走。
天太暗了,鎮長隻隱約看到幾個孩子的身影,嘟囔了一句:“老大不是讀大學了嘛,怎麼個子這麼矮?”
嘖嘖,估計鄭雲那個大學生丈夫個子也不怎麼樣,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哦。
林母一直將兩個孩子拽進娘家,關上院子門,才驚魂不定地問弟弟:“他怎麼來了?好好的在他鎮上的飯店吃飯不就好了,跑我們鄭家村來乾什麼?”
舅媽嫌惡地皺眉頭,壓低聲音道:“還能搞什麼鬼,不就是村上手套廠生意好,有人眼熱了唄。”
林母拉下臉:“廠子怎麼起來的,大家心裡頭可都有數啊。這誰都能辦廠子?人家和順為了跑原料跑銷售,吃的虧真不小。”
“頂個屁用!底下人說得再好,比不上領導屁.股往哪邊撅。”舅媽沒好氣地啐了口,“呸!缺德事做儘的家夥。四人.幫都倒了,他竟然還一點兒事情也沒有。”
當初他可沒少禍害人。
他老婆就是他霸占的知青。
外婆聽到院子門的動靜出來看,不明所以,隻招呼大家:“快點兒進來吃飯,菜都要冷了。”
她看到蘇木先是一愣,旋即高興起來,伸手摸男孩的腦袋:“你爸爸呢?還沒從海南回來啊?照我說,海鮮再好吃也沒咱們鄭家村大溝裡頭的魚蝦好吃。你今晚替你爸爸多吃點兒啊。”
林蕊立刻跳出去跟蘇木爭寵:“外婆,你都不喊我多吃點兒。”
外婆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反正不喊你也不會少吃的。”
屋子裡頭的人都笑了起來。
外公拿了筷子上桌擺放,催促大家趕緊落座:“快點吃,今天打穀場上有電影。”
林蕊驚訝:“誰家又生孩子了?”
林母敲了下她的腦袋,警告道:“不許亂說話。”
林蕊衝她媽做了個鬼臉,衝到裡屋去喊老太。她才不稀罕看電影呢,她要在家裡頭陪老太。
然而今天晚上沒有《白眉大俠》,百無聊賴的老太也想去打穀場看電影。
她現在不困在屋子裡頭,愈發覺得外麵也挺有意思。
於是吃過晚飯,舅舅讓老太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舅媽跟鄭大夫一塊兒扶著,把老太也帶去打穀場。
一路上老太都在嘀咕李家不成樣子,還想搶和順的手套廠。
林蕊在後頭聽著樂嗬,揶揄老太:“那你還去看人家的電影。”
老太得意得很:“不看白不看,國家給我們老百姓建的電影隊,我為啥不看啊。我看了也不投他的票。”
林蕊豎起大拇指,厲害咯,這就是老百姓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