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星星低垂, 月牙搖搖欲墜,初秋的夜晚連蟲鳴聲都停下。
風兒輕輕地拂動,周圍靜悄悄的, 隻聽得見林蕊說話的聲音。
林母急著趕火車,下了公交立馬將三個孩子往外科病房帶。
她從兜裡頭摸出三張角票,塞給林蕊:“一會兒自己買三根冰棒, 一人一根, 你不要多吃,肚子撐不住。晚上帶芬妮來家燒飯吃, 不許在外頭瞎跑, 知道不?”
林蕊抬起頭看她媽, 戀戀不舍:“媽, 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林母歎氣,舍不得嬌裡嬌氣的小女兒:“這可沒個準兒, 得到了那邊才曉得具體日期。到時候我會打電話到廠裡告訴你爸的。”
一大三小四個人進了外科病房, 俱都愣住。
床邊椅子上坐著的人, 可不是老太麼。
母女倆麵麵相覷, 老太怎麼來了?
老太耳朵上掛著白口罩,將眼睛以下的臉擋得嚴嚴實實,正跟躺在病床上發呆的根生叔叔說話:“你莫要講鬼話, 你怨誰啊, 你誰也怨不上。”
根生叔叔氣鼓鼓的:“天要下雨女人要生孩子,憑什麼不讓生?嗬,他們自己生夠了, 跑到外國去生了,就不讓老百姓生。”
林蕊聽了挺稀奇,沒想到根生叔叔消息還真靈通,居然都知道生子移民了。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還有遊戲公司大佬直接找後宮群生孩子炫耀呢。
等到大家不願意生了,又開始流行找代孕。用不平者的話來說,窮人就連子.宮都要被收割。
蘇木跟林蕊咬耳朵。現在香港的大陸人特彆多,他師伯好多信眾都是從大陸過去的,個個來頭都不小。
病床邊上,老太皺眉:“又說怪話。我們那會兒倒是叉開來讓生呢。養的活有幾個?你自己看看,你媽生了幾個?八個!活下來幾個?連你在內三個。不是解放了,你爹拉上板車掙錢,三個都養不活!
你小名叫什麼?桶娃。為個啥?生下來的時候,你老娘把你按在尿桶想悶死,你沒死成。”
林蕊沒憋住,“噗嗤”一下笑出聲。她立刻捂住嘴巴,她真不是故意的。
根生叔叔抬頭看到林母跟三個孩子,頓時臉紅得跟火燒一樣。
芬妮捏著口袋裡的十一塊錢,站在原地,抿住嘴唇,沒有往前走。
林母快步走到病床邊,忍不住埋怨老太:“奶奶你上來怎麼都不跟我講一聲啊。”
要是提前知道,她起碼還好安排一下。
老太擺擺手:“跟你說什麼,我又不是來看你的。我跟你弟弟車來的,看過他就回去。”
說著,她伸手指著根生叔叔,“你自個兒好好想想吧。”
病房門開了,林鑫手上拎著暖水壺進來,看到老太也是一愣:“太太,你什麼時候來的?”
老太一雙小腳,根本走不得路。
從鄭家村到醫院這麼遠,就是有車子,她肯定也吃了好大的苦頭。
火車快要出發了,林母不能耽擱。
她趕緊從包裡摸出五十塊錢塞到大女兒手上,叮囑道:“鑫鑫,媽要出差。你照應好太太啊。”
說著,她拎起箱子匆匆出病房門。
林鑫從床頭櫃上拿了隻洗好的葡萄,剝了皮,笑眯眯地送到老太嘴裡頭:“太太,甜不甜啊?”
“怎麼不甜。”老太嗔了重外孫女兒一眼,歎氣道,“你們是趕上好時候,泡在蜜水裡頭長大噢。我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哪裡能上學堂看書識字啊。嗬,手指頭斷了還有先生給接起來?想得美,爛手爛腳拉倒。”
根生叔叔的手指頭又接上了。現在醫學水平超乎林蕊的預料。
老太瞪眼:“你好大的能耐。人家教授一下飛機就給你開刀,累出個好歹來,你賠得起?”
根生叔叔臉紅脖子粗:“我也是被逼的沒辦法。三千塊,嘴皮子上下一搭,政府是他家開的,比鬼子進村還狠。”
“你曉得鬼子進村是啥樣?在鬼子麵前動刀,人家一刺刀就戳個透心對穿。你是身在好時候,沒看到過。”
老太丁點兒也不慣著根生叔叔,“你超生你有理?有兩個還要再養一個。國家政策哪裡不對?是像你媽那樣生下來養不活悶死好,還是一開始就不生好?”
她狠狠地瞪了眼床上的病人,“你們都是老爺,不管家裡頭死活的。你媽悶你的時候,人都是木的。她心裡頭有多苦,你曉得?”
根生叔叔被老太太擠兌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冒出一句,“我自個兒養孩子,養得好養不好都是我自家的事情,憑什麼罰我款。”
“你自家的事?你好大的口氣啊。”老太說話硬的很,“學校是你建的?先生是你請的?給娃娃打預防針的醫生是你培養的?國家養這麼多人,哪裡不要錢?沒國家,你現在還不是跟四奶奶我一樣,是個睜眼瞎,一個大字不識。”
根生叔叔不服氣:“國家說要罰這麼多錢啊?中央政府下命令來,我砸鍋賣鐵都沒二話。”
“你想的倒是挺美的。”老太搖頭,“國家這麼大,領導事情這麼多,能一個個給你管過來?”
老人苦口婆心,“不錯了,根生,人要多念著好,不能光盯著拐處。三千塊錢是不少,可你國家收你的地沒有?斷你的口糧沒?”
根生叔叔冷笑:“三千塊錢,還不曉得進誰的腰包呢。我為國家做貢獻我願意,要我養貪官,我可不樂意。”
“進誰的腰包?咱們村上小學的先生們誰給發工資?除了一位陳校長是正式老師外,其他的,可都是鎮政府發錢。沒這些先生,鄭家村的娃娃到哪兒上學去?”
老太太歎著氣,“抓大放小,眼睛長在前頭,多看看好處。你自個兒想想,這些年來日子是不是越過越好?不能光跟旁人比,也要跟自己過去比。做人啊,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
她拄著拐杖站起身,“好了,人看過了,該講的話也講過了,我回家去了。”
林蕊趕緊攔下老太:“不行,太太,你都來了江州,怎麼能就這樣走啊,怎麼也該好好住兩天。”
江州曆經幾朝,好吃好玩的地方實在太多了。眼下放暑假,她跟姐姐都有空,必須得帶著老太到處玩遍。
老太癟著嘴巴笑,示意重外孫女兒看她的腳:“老太哪裡能玩啊,老太都走不了路的。就看看你們的腳,老太也要記**一輩子的恩德。”
林家姐妹無論如何都不肯放老太太就這麼回去。
林蕊靈機一動:“舅舅還沒回來呢,你現在怎麼走?咱們就趁著舅舅去辦事的時間,出去逛逛好嗎?”
工人醫院在市中心,旁邊是江州百貨大廈。
她們推著太太先逛百貨商店,給太太買件新褂子。然後再去旁邊的工人電影院看電影,今天有新片子上映。接著到對街的百年老店吃晚飯,嘗嘗招牌菜。
老太太樂嗬嗬地擺擺手:“我在來的車上看到外頭的大樓就高興得很。我老太婆也能活到今天,足了!”
病房門被推開,頭發花白的老醫生帶著一堆年輕醫生進來,聞聲笑道:“老嬸嬸,你可不能知足。還得好好活,起碼活個長命百歲,讓兒孫好好孝順你。”
老太立刻拄著拐杖要站起來給醫生鞠躬:“我這孫子不懂事,給教授你們添麻煩了。”
孫教授趕緊躬下身子攙扶:“哎喲,老嬸嬸,你可彆折煞我。我這條命還是你救的呢。”
她轉過頭,笑著拍老太的肩膀,示意手下的徒子徒孫,“我上乾校被關起來的時候,是我老嬸嬸給我送的飯,送的草藥。我這雙手還能動,全是老嬸嬸的功勞。”
林蕊驚訝地瞪大了眼。
她沒想到老太人脈居然這樣廣,居然能在自己都過得苦巴巴時,還能冒險施惠於旁。
蘇木拉著林蕊到邊上咬耳朵,語氣絲毫不掩飾得意:“草藥是我師父給的,祖傳的,骨頭碎成啥樣都能接好。”
林蕊稀罕極了,沒想到她乾爺爺竟然跟鄭家跟孫教授,還有這層淵源。
這信息量有點兒大。
跟著孫教授的副主任醫生聽了老師的話,趕緊接腔:“我們一定會仔細留意陳根生師傅的手。”
“是要好好觀察,斷指再植重點看血運供應情況。一旦血運不順暢,接上去的手指頭還是要掉的,後麵還要看神經修複跟骨頭生長的狀況。隨著工業化發展,以後類似的病人會越來越多,你們要好好學習每一個病例。”
孫教授滿臉嚴肅地看根生叔叔,“你彆以為手指頭斷了能再接回頭,以後再給我來這一套。下次再這樣,就不管你了。”
老太也接話:“對,不管他,專門給大夫添亂。”
她拍著孫教授的手,“教授啊,我不耽誤你忙了。你要是有空,隨時歡迎你到我們鄭家村去玩。我老太婆先回去了啊。”
林鑫趕緊攙扶老太:“太太,有輪椅,我們就去逛逛商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