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料到康斯薇露真的能找到我的丈夫。
她會耍點花招企圖誘騙我這一點, 我倒是預測到了——原本, 即便她沒能找到約翰,我最終也還是會指點她,為難她一番自然是免不了的,畢竟我教導給她的事物最終要被用來使我自己的親孫子吃幾個苦頭。然而,就像我說的,人死了, 總會變得寬容些的。
所以, 當她找到我, 告訴我她的確找到了約翰, 但她希望我能先履行我那一半的諾言——至少直到25號她將與阿爾伯特啟程前往倫敦為止。“我會在24號晚上將第七代馬爾堡公爵帶到您的麵前,”她這樣對我說著, “即便您現在知道了第七代馬爾堡公爵的確還在宮殿之中, 沒有我的幫助, 您也無法與他有任何的接觸,哪怕您們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
對於已經知道了後麵發生的事情的你,自然知道康斯薇露說的是實話,但我那時隻以為這姑娘在虛張聲勢,甚至還覺得她有點長進了,起碼明白了不能把手上的牌一次性全都出出去。
可她緊接著便又接了一句。
“我知道您也許不會相信我,因此我要求第七代馬爾堡公爵告訴我一件唯有您與他才知道的事情。於是, 他讓我問您, 他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究竟聽上去更像一位公爵, 還是更像一個丈夫?”
我愣住了。
那是我幾十年來第一次在後輩麵前表現得如此失態,足足有幾分鐘,我都說不出話來。倘若一個鬼魂也能有眼淚,恐怕已經流滿我透明的臉龐。
約翰死後,我的兒媳,阿伯莎(Albertha),非常好心地仍然讓我留在布倫海姆宮中生活,而不是像過往的馬爾堡公爵遺孀夫人一般住到格羅夫納廣場去。偶爾,我會前往長書房,像我的丈夫還活著時我們常做的那樣坐在角落裡的柔軟圓凳上,出神地注視著對麵那個空空入也的位置,即便是死後,我也時不時會這麼做。
——那曾是約翰最喜歡的看書地點,而我喜歡陪在他身旁,做些簡單的刺繡,不時抬起頭瞥他一眼。約翰漸長的年紀不過是給他幾十年如一的英俊染上了些許風霜。即便當我們都五十幾歲時,他的側臉仍然像那個20歲的我在舞會上整夜整夜與之旋轉不停,也不管那是否違背了一個貴族小姐該遵守的禮儀規則的青年,讓每次投去目光的我都禁不住現出笑容。
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確還坐在我的對麵。
而他的確每次都坐在我的對麵。
“告訴我,孩子,上一次你與阿爾伯特的談話內容,”當我終於回過神,找到了我的聲音,便如此說道。
她確實完成了她的承諾。
康斯薇露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也學得很快。
“所以,您的意思是,當我做任何事情時,不僅我必須清楚這件事情可能會為我帶來的任何影響,我還必須預估到我可能犯下的錯誤,並提前預防它們。”當聽完我解釋阿爾伯特為何會那樣質問她以後,康斯薇露說道,“然而,您不覺得這樣太累了嗎?”
“孩子,作為貴族中的一員,生活本身就是不易的。”我聽出了她語氣裡的叫苦不迭,也明白這種隻有出生在貴族家庭的人才會養成的思維習慣對一個自由奔放的美國女孩來說的確是個難題。但她的對手是被我培養長大的阿爾伯特,哪怕隻是想要企及阿爾伯特從出生時就立足的起跑線,她也有很長的路要走,“告訴我,如果下一次,阿爾伯特再指責你的行為耽擱了仆從的工作——然而實際上你並沒有——目的在於貶低你的能力,進而使你懷疑自我,最後淪落到一舉一動都是為了獲得他的認可,使得他能夠完全掌控你的一切;你會怎麼做?”
“首先告訴湯普森太太我將要在布倫海姆宮做什麼,確保的確對仆從的工作沒有任何影響。其次,牢記不同的仆從在宮殿裡不同的職責範圍以及工作時間表,如此就能在他企圖利用我的無知來打壓我時反駁對方。”康斯薇露扳著手指數著,認真得就像鄉下女子學校裡的一名女學生,“最後,提醒他這不是一個公爵該在餐桌上與他的妻子討論的話題。如果他覺得我有任何沒有儘到公爵夫人職責的地方,他該在私下告誡我,而不是當著仆從的麵。”
這是一個好孩子。
與康斯薇露相處了三天後,我切實地這麼覺得。倘若我還活著,或許我會比自己想象中更快地接納這個女孩,真心地喜愛上她,並容許她喊我一聲“祖母”。
珍妮就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殊榮,直到倫道夫死去,她都沒能得以喊我一聲“媽媽”。
在這三天裡,在我的建議下,她給大部分的仆從都放了假——由於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衰落,僅能雇傭勉強維持宮殿運轉數量的仆人,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得到應得的休假了,這是一個不錯的將可能會聽見我與康斯薇露談話的仆從紛紛打發回家的借口。阿爾伯特對此起了疑心,他自然是不相信他的妻子在無人陪伴的前提下獨自待在宮殿中,就能無師自通一個公爵夫人該知道的一切。不過,每一次他裝作不經意地質問,都能被康斯薇露以我教導她的應答對付過去。我那無可奈何的孫子隻得暫時放棄他的日常生活習慣,每天都在最偏遠的側翼房間裡完成他的工作。
在這三天裡,我領著康斯薇露走遍了布倫海姆宮的主要部分——作為一個保持著年老狀態的鬼魂,我行動的速度很慢,但這也給予了我更多的時間,能細細地向眼前這個女孩講解有關這座宮殿的一切,在它的曆史中,就蘊含著康斯薇露所需的在貴族社會活下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