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走進了餐廳。
“公爵, 公爵夫人。”他恭敬地欠了欠身,“不知您有什麼吩咐?”
“愛德華, 我希望你能把你在敲響更衣鑼以前對我說的話向公爵閣下再重複一遍。”公爵夫人轉身對他說著, 笑容恰到好處, 這本該是讓阿爾伯特感到欣慰的細節,卻愈發讓他不安起來。特彆當公爵夫人微微側過頭,向他睨來,從那翹起的眼角中射出的狡黠目光分明在對他輕聲說——
將軍。
愛德華瞥了阿爾伯特一眼, 後者能看出他此刻的為難, 但布倫海姆宮的管家絕不會忤逆公爵夫人的命令,於是愛德華清了清嗓子,開口了。
“公爵大人, 我那時對公爵夫人說, ‘儘管我不知道您是怎麼做到的, 公爵夫人,但您的進步令我感到驚歎。我不認為我可以教授您任何事情了,至少目前看來如此。’”
“謝謝你, 愛德華。我想這就足夠了。”
公爵夫人說著, 露出的笑容更深了些。愛德華向阿爾伯特與她各自點了點頭, 向後倒退了幾步, 緊接著便離開了餐廳。
偌大的房間裡又隻剩下了阿爾伯特與公爵夫人, 各自坐在餐桌的一頭注視著彼此。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莫非我一直都看錯了她?
盯著一直保持著淡淡的笑容,再也沒有了前幾次交鋒時不經意流露出的笨拙, 看起來好整以暇的公爵夫人,阿爾伯特的心頭無端地冒出了這個荒謬的想法。
難道自己一直以來被她身為美國姑娘所具有的魯莽,奔放,做事不顧後果所迷惑,完全沒有意識到,眼前這隻小豹子除了鋒利的爪牙以外,可能在那仿佛一隻手就能捏住的小腦袋裡,竟然也有著腦子。
她的父親的確是那商界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威廉·範德比爾特。
而且她之前的確在隱瞞自己的過往情史上展現了極為高超的演技。
那先前還若有若無的焦躁感的存在越來越強烈,像某種會沿著喉管從胃中向上爬去的乾渴,一路灼燒著所有經過的器官,隨著時間一微秒一微秒地流逝,變得愈加無法忍受——
可是,又有一絲微弱的快感夾雜在其中,仿佛苦澀的舌尖品嘗到的一抹蜜糖,鮮明得令人忍不住想要追逐更多。就如同一個孩子撕開了無聊乏味的玩偶,結果在棉花與布料中發現了一個更加有趣,更加有挑戰性的玩具一般。
看來,她終究是走上了將這場單方麵的狩獵變成一場勢均力敵的追捕這條路。
“一個公爵夫人應達到的標準,自然與一位管家應達到的不同。愛德華的話,頂多隻能證明您如今對布倫海姆宮的了解處於與他齊平的水平線上,公爵夫人,並不能說明您的確就完成了我們定下的協約裡所商議好的部分。”
“公爵大人您認為我讓愛德華進來,向您重複他說過的那一番話,隻是為了向您證明我的確做到了您要求我做到的事情?”公爵夫人的語氣輕飄飄地,像是試圖與一個不講理的孩子商量般的口吻,讓阿爾伯特不自覺地感到有些惱火,“您與我又不是五歲的孩子,還需要保姆來告訴我們一天中的表現如何。不,我讓他進來,隻是為了讓您聽聽他對此的看法,至於您對愛德華的評價有何想法,那便不是我可控製的了。說到底,您與我定下這個協約,無非就是希望當我們啟程前往倫敦,首次以馬爾堡公爵與馬爾堡公爵夫人在眾多貴族麵前亮相的時候,已經被愛德華教導過一番的我不會做出任何有辱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行為,不是嗎?”
那的確是他的目的。阿爾伯特想著,然而,一旦他承認了,那便立刻會置自己於一個完全被動的境地之中。
“無論是在短時間就了解到作為公爵夫人應儘的職責,還是在貴族宴會上維持住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榮光,都是公爵夫人您本該做到的事情。老實說,願意為這些事情與公爵夫人您定下一個協議,已經是我看在身為您的丈夫的份上,做出的極大讓步了。”阿爾伯特輕蔑地瞥了對方一眼,用著同樣不屑的語氣對她說道,內心卻隱隱覺得有些好笑,他與公爵夫人如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像是比賽誰的氣勢更足,誰更能保持冷靜,誰能在言辭上壓倒對方一頭,誰就贏了一般。
這與他想象中的婚姻生活完全不同。
可在某種程度上,這似乎是一種更加有意思的相處模式。
“您的言下之意似乎在說,既然您已在協議一事上做出了極大的讓步,那麼我也該在前往教堂做禮讚這件事上投桃報李,方才公平。”公爵夫人的眉毛略微挑起了,阿爾伯特意識到她今晚甚至就連眉毛也畫得與往常不一般了,似乎更加銳長,更加具有攻擊力,同時,也在她那大而明亮的雙眼向上抬起的瞬間更有風情,更魅惑——
該死的。阿爾伯特想。一時之間分不清自己是懊惱她繞開了自己方才在言語中設下的陷阱,還是今晚他的妻子竟然如此美麗,渾身上下散發著他從未注意過,也從未在意過的魅力。
“但是,說到底,公爵大人,沒有安裝暖氣,熱水,還有盥洗室的布倫海姆宮——說得好聽一點——是一座尊重英國傳統的宮殿,希望能將舊日的貴族習俗傳承下去。然而,十年後,二十年後呢?當所有的貴族都悄無聲息地改造了自己的宅邸,那時人們又會如何看待布倫海姆宮呢?我相信您的確是不讚成這些便利的生活設施,但那並不妨礙您知道這是大勢所趨,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否則您也不會在協議中如此答應我,不是嗎?”
“是誰教會你這一點的?”
阿爾伯特脫口而出,這是他從新婚之夜那晚以後,第一次在自己的妻子麵前失態。
但他知道,這不可能是那個竟然會在晚宴上對離婚和殖民地大放厥詞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會說出來的話——有誰教導了她這一切,讓她學會了如何作為一個貴族來思考一切,如何站在一個公爵夫人的角度上審視每一場談話;不僅如此,所有這一切的教導針對的對象都是他,阿爾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