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咳咳——我好久沒有以愛德華的身份說話了,公爵夫人,事實上,我已經忘記了上一次我以自己的口吻,而不是布倫海姆宮的管家的口吻說話時什麼時候了。我很高興知道,自己原來還有著能讓女士微笑起來的能力——我當年非常受村莊裡的女孩歡迎,公爵夫人,您知道嗎?而那回想起來仿佛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情——走在村莊中,唯一需要我做的事情就是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聽著年輕姑娘們的笑聲,還有小夥子們的歌聲——就跟您今晚的歌聲一樣美妙,我在這兒也能聽到。”
他說著,說著,突然掙紮著想要走下床來,嚇了伊莎貝拉一跳,她趕忙輕柔地將他又扶回枕頭上靠好,“我隻是想讓您瞧瞧一些東西,公爵夫人。”愛德華氣喘籲籲地說道,無力地又躺了回去。在伊莎貝拉的堅持下,他終於同意了讓她去取來自己想要展示的物品——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箱子,放在了客房書桌旁的抽屜裡。愛德華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一大串鑰匙,花了頗久才找到正確的那一把。打開以後,伊莎貝拉發現木箱裡放滿了各色各樣破舊的筆記本,看來是愛德華提到過的,圖書管理員米勒先生整理的布倫海姆宮過往的管家抑或副管家留下來的記錄。他拿起了最上方的一本,抽出了其中夾著的用柔軟而輕薄的絲綢包裹著的一張照片,顫抖著遞給了伊莎貝拉。
“這是我當上管家的那一年——1870年——剛好那時第八代馬爾堡公爵夫人懷孕了,因此請了一個攝影師過來為她拍攝照片——而老夫人非常好心地讓攝影師也為我,還有——還有當時布倫海姆宮的副管家一同拍了一張照片,並留給我作為紀念。儘管那時我已35歲了,公爵夫人,但仍然要比現在更容易看出我年輕時的模樣。”
伊莎貝拉接過了那張老照片,它顯然被十分精心地愛護過,即便過了25年也仍然沒有一絲色彩從相紙上褪去——上麵是兩個高挑的男人,都背著雙手,一個微笑著,一個則板著五官——愛德華即便從那時起就是一副極為嚴肅的表情,但他說的沒錯,伊莎貝拉仍然能從那俊朗的眉眼中看出他年輕的時候能讓多少村莊中的姑娘瘋狂,他身旁則站著一個看起來年輕得多的男人,他的頭發沒有像愛德華那般梳得一絲不苟,或許是因為從照片上都能看出來有多麼旺盛的那一頭卷發不聽從任何那個年代可能有的發型產品的命令,固執地要按照自己生長的方向舒展著的緣故。他沒有愛德華那般英俊,但是他看上去則要隨和溫柔得多,笑容令得任何看到照片的人都有一種仿佛正被陽光照耀的感覺。
“這是布倫海姆宮的副管家?”伊莎貝拉忍不住疑惑地問道,“在我看來,他對於這個職務來說似乎有些太年輕了。”
“那是皮爾斯·加斯頓,公爵夫人。如果您隻考慮他的年齡,23歲便當上了布倫海姆宮的副管家的話,那麼的確是有些太年輕了。然而,如果您考慮到他的能力,過目不忘的本事,公正寬容的性格——那時候,老夫人與還在世的第八代公爵閣下倒是非常支持我的決定,認為……”
愛德華伸手將照片從伊莎貝拉手中拿來,一邊指著照片上那個年輕人,一邊向伊莎貝拉解釋著,然而後者幾乎都沒聽進去後半的部分,她隻是瞪大眼睛地看著愛德華的床邊,一個與照片上幾乎沒有任何差彆——頭發甚至比照片上還要旺盛,還要卷曲的珍珠灰色男孩正站在那兒,低頭與愛德華一同看著那張照片——現在伊莎貝拉倒是明白了為何愛德華總是不斷的咳嗽,恐怕都是拜這位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的鬼魂所賜,他偶爾向愛德華投去的那繾綣纏綿而又深情的目光則解釋了他留在愛德華身旁的原因——
“公爵夫人,您怎麼了?”
愛德華疑惑地問著,他身旁的那個鬼魂跟隨著他的動作一起向伊莎貝拉看來——顯然,他立刻就意識到了伊莎貝拉的視線正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甚至還向旁邊漂移了一些,來確定自己的想法。發現了伊莎貝拉的視線的確隨著他的一棟而移動以後,那個鬼魂登時便向後迅速退去,消失在了客房的牆後。
“公爵夫人?”
愛德華又喊了一聲。
“沒什麼,愛德華,我以為我在房間中看到了一隻飛蟲。”伊莎貝拉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這種一抬頭便能見到一個鬼魂的經曆,她衷心希望以後能少一些。她可不想事情惡化到任何人向她介紹照片上或者是畫像上的人時,自己都要疑神疑鬼地注意四周,以防止一個鬼魂突然之間就滿足了被自己看見的條件,猛然出現在麵前,“那麼為何現在的副管家是伍德呢?”她趕忙轉移了話題,儘管她心中很清楚愛德華會給出的答案。
“他去世了,公爵夫人,就在拍下這張照片兩年以後。”愛德華說出這句話時聲音極輕,像被扔進黑暗的雨夜中的小狗的嗚咽一般,他現在看上去比伊莎貝拉剛進門時更疲憊,更虛弱了,“誰能想到風寒能那麼迅速地奪走一個年輕人的性命呢?”
“我很抱歉,愛德華。”
“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公爵夫人,您不必感到抱歉。”愛德華笑了笑,伊莎貝拉能看出這笑容就跟她方才的那個一般都是被勉強地擠出,“噢,上帝,我都差點要忘記了您與我的話題原來進行到了哪兒了。請您原諒我,公爵夫人,自從我病倒以後,我發現我倒是越來越表現得像個老人家了——啊,適宜的溫度,正是這個。”
“是的,愛德華,正是這個。”伊莎貝拉應答著,感到差不多是時候應該讓愛德華去歇息了。
“是的,與公爵閣下談談,”談起這個叫做皮爾斯·加斯頓的年輕人,似乎勾起了愛德華許多的情緒和思緒,侵占了他腦內本來正與伊莎貝拉進行的對話,他幾乎是開始有些語無倫次地重複自己的字句,“與公爵閣下談談,是的,該好好談談……您是否考慮過一個可能性,公爵夫人?”他突然又有些激動地問道,“也許公爵閣下做出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因為他愛上了自己的妻子,而他則願意為她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伊莎貝拉愣住了,她肯定愛德華此時要是還保持著她剛進門不久時的那個狀態,他絕不會對自己說出這番話。她一邊替愛德華將照片收回筆記本中,一邊搖了搖頭,“我沒這麼想過,愛德華。”她柔聲回答,生怕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刺激。如今,她已經明白慈善晚宴開始前的那幾天,愛德華已經是拚儘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絲力氣,為布倫海姆宮,為自己,也為公爵貢獻自己生命之火僅餘的幾分溫暖,確保著晚宴能夠成功舉辦。病魔不僅是帶走了他的精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也洗刷掉了“布倫海姆宮管家”這一沉重而又刻板的外殼,他逐漸忘卻掉了這個身份,卻又逐漸拾起了愛德華這個名字背後的真正的意義。
“您該這麼想想。”愛德華的眼睛半閉著,微微顫抖著,聲音也低了下去。他倦了,他需要休息了,“因為我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麼感受,公爵夫人……”
後半句話化作一陣鼾聲,輕輕從鼻孔中噴出,伊莎貝拉幫他蓋好了被子,又吹滅了床頭的蠟燭,昏暗的房間中陷入了一片安詳之中。伊莎貝拉站了起來,不知道那個鬼魂是否又會歸來。她唯一希望的隻是死神不會在這樣一個靜悄悄的良夜中到來。布倫海姆宮還沒有準備好失去它的管家,她在心中悄聲向上帝祈禱著,而這片土地上也沒有任何人準備好失去愛德華,尤其是她。
“晚安,愛德華。”
她小聲說著,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還有讀者對於伊莎貝拉究竟怎麼上台與康斯薇露同台完成演出感到疑惑的話,請看以下的精煉版本:
在亨利·歐文爵士(曆史上確有其人,舞台劇成就非常高,因為傑出的表演而榮獲爵位)以及他們的團員看來:公爵夫人是獨白,而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是公爵夫人找來的一個很有表演天賦的女仆扮演的,她不願被其他仆從知道自己是誰,所以退場以後就離開了,不會再出來謝幕。
在賓客以及宮殿內的仆從看來:公爵夫人是獨白,而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是由劇團的一個替補演員演出的,由於她在退場後要馬上離開,趕回倫敦,所以不會上場謝幕。
在公爵看來:公爵夫人是喬治·斯賓塞-丘吉爾,而那個替補演員才是幕後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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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口中的老夫人是第七代馬爾堡公爵夫人,即弗蘭西斯,注意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