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薇露對她的父親如今有著十分複雜的感情。
一方麵, 藉由伊莎貝拉, 她得知了威廉實際上對她有著遠比表麵上所展露出來的更多的認可與愛;然而,另一方麵,深知她的父親那冷酷無情的商人本色的康斯薇露知道那份父愛不會比他對一件能賣出好價格的商品的喜愛要多多少,甚至不足讓她的父親像梅的父親那般, 無條件地答應女兒的任何要求。這一點在他到來慈善晚宴的當晚便體現了出來,他直截了當地向伊莎貝拉表達了自己對這一宴會的看法,就跟康斯薇露預料的一模一樣——
“很聰明,我的女兒, 我很高興你沒有直接打算使用範德比爾特家的嫁妝來為那些可憐的窮人們支付賬單,而是選擇了與其他人一同分擔這場重擔。恐怕, 我永遠也不會明白那些憑借著自己的能力獲取更多的財富的人, 為何無端便要為那些能力不足的窮人負起責任——在我看來,我的捐助並非是因為我真心為那些婦女兒童而感到同情, 不過是我參加這場宴會付出的門票錢罷了。”
威廉的這種漠然的態度, 伊莎貝拉自然是不在乎的——然而, 對於此刻要將自己的投資計劃告訴對方的康斯薇露而言, 便足夠令人緊張了。她既害怕自己的想法過於幼稚, 會摧毀她的父親因為欣賞伊莎貝拉的大膽與直接而展露出來的那一點認同,又擔心即便她的投資計劃沒有受到嘲弄, 她的父親或許也會因為擔心風險,而拒絕給予她任何投資。
“所以,我親愛的女兒,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此時是早午餐活動結束以後, 慈善協會的成員第一次會議召開之前的短暫的空隙,威廉·範德比爾特正坐在布倫海姆宮的小書房中,因為小會客廳此時已經被從戶外歸來的男賓客們占據了,而伊莎貝拉則坐在他的對麵,等待著康斯薇露將自己想說的話告訴她。她鎮定而又自信的模樣至少不會暴露康斯薇露此刻自我懷疑與膽怯。
康斯薇露的確思考過要如何在這個時代進行投資。
任何人都會想到要利用伊莎貝拉是從未來而來的這一優勢,然而,伊莎貝拉的曆史知識實在是太過於碎片化了,任何在康斯薇露看來有利可趁的事件,都至少發生在15年以後。可是,若不走在曆史的前方,這個時代任何看起來能夠讓商人賺到一分錢利潤的貨品與土地上,都已經被預先插手及占領了。康斯薇露苦惱了很久——直到在為慈善晚宴做準備的那個星期中的某一天,溫斯頓·丘吉爾在餐桌上談起了他將要參加的古巴獨立戰爭,惹得伊莎貝拉開始談論古巴未來的曆史走向,才給了康斯薇露一個靈感。
“古巴?”威廉挑起了眉毛,顯得有些驚訝,“的確,這幾年有不少美國人在那邊購置地產,開設工廠。當地的製糖業與煙草業的潛力十分巨大——但是,親愛的女兒,現在古巴可正處於戰爭之中,就我所知,不少的商人都準備拋售名下的財產,從古巴撤走,的確是一個低價收購的好機會。然而,西班牙很有可能會讓古巴獨立,這是西班牙在美洲最後僅餘的幾塊殖民地之一,對它的掌控力已經逐漸減弱。這是我聽說的消息,一旦這成為事實,範德比爾特家在古巴的財產很有可能不會被當局承認,你考慮過這一點嗎,我的孩子?”
“古巴對美國來說太過於重要,它絕不會放任這個地區取得真正的獨立。”伊莎貝拉說道,基本上,她就是在重複自己高中時老師在課堂上教導的內容。感謝美國獨特的曆史教育係統,康斯薇露心想——對世界上其他國家與地區幾千年的曆史視而不見,隻是恨不得將1776年美國建國以後每一年的每個月的每一天的曆史上發生了什麼事都教給學生,伊莎貝拉還記得一些這個時代的曆史發展,“為了古巴——甚至乃至於其他西班牙尚且掌控的殖民地,美國甚至會不惜與西班牙開戰,為的就是徹底將西班牙的殖民勢力從美洲清除出去。最後,即便古巴,波多黎各,這些地區最終通過戰爭而取得了獨立,但它們實際上仍然會處於美國政府的控製之下——由於這種控製本身的意義在於從古巴獲得經濟利益,恐怕也會相應地頒布一些政策,使得美國商人在古巴本地的收入能夠最大化,從而推動這些地區的經濟快速增長。到那時,已經在古巴購進足夠多的土地與工廠的範德比爾特家族便能徹底壟斷古巴的製糖業與煙草業。”
“這些是彆人告訴你的——譬如王子殿下——還是你自己根據目前古巴的形式推斷出來的?”
威廉敏銳地問道,他的目光在伊莎貝拉臉上掃來掃去。然而,即便這僅僅隻是康斯薇露的推斷,隻是作為一個傳話筒的伊莎貝拉也能表現得十分冷靜,讓威廉看不出半分的心虛與緊張。
“一半一半。”伊莎貝拉說道,這是康斯薇露認為最能說服威廉的說法。
“你是在建議——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女兒——範德比爾特家開拓在中美洲的生意?”威廉看上去似乎要大笑出聲了,這讓康斯薇露不由得有些退縮——即便她已經成功地在舞台上給予了幾十名賓客一場極為出色的演出,在她的父親麵前,康斯薇露總感到自己仍然是當年那個被他拒之門外的小女孩,不知道該如何表現才能獲得父親輕易就給予弟弟們的誇獎和稱讚,“殖民地的蛋糕已經幾乎被瓜分殆儘了,我的孩子。是的,我不否認如果我們能夠壟斷古巴的製糖業與煙草業,的確能帶來可觀的收入——但你賭的是古巴的未來,孩子,而戰爭是最不可預測的未來。你的計劃的確有可取之處,我必須承認,孩子,但是就這樣貿然進入一個全新的產業,實在是太冒險,太激進了——”
“您總是教育我與弟弟們要將眼光放長遠,隻盯著眼前的一時蠅頭小利不放的人是無法真正取得成功的——”伊莎貝拉提高了一些聲音,使得康斯薇露為自己的計劃的辯解聽上去遠沒有她自己耳朵中聽到的那樣軟弱無力,“而鐵路——儘管它此時看起來還能源源不絕地為範德比爾特家族帶來巨額的收入——卻已經是眼前的蠅頭小利了。您認為美國政府會容忍範德比爾特家族壟斷鐵路工業過久?等到更加快速,更加便捷的交通工具出現以後,鐵路還能支撐範德比爾特家族多久?如果我們在古巴有著大量的土地與工廠,便能以比美國更加低廉的人力成本與土地利用為範德比爾特家族的工業製造原料——更重要的是,父親,您說得對,殖民地的蛋糕已經被瓜分殆儘了,那些新近獨立的殖民國家不會允許一個美國家族與本地人來爭搶利益,因此古巴才是我們最後的機會,父親。一旦我們在古巴站穩腳尖,我們就能有比其他等到古巴局勢穩定後才姍姍來遲的美國企業更多的本錢與技術與周邊新成立的國家做生意。”
威廉駭然地瞪著伊莎貝拉,康斯薇露估計她是自己的父親此生碰到的第一個會告訴他鐵路工業會窮途路儘的人——如果不是伊莎貝拉親口告訴了康斯薇露一百多年後的美國的鐵路工業的萎靡,就連康斯薇露自己也不敢相信這一預測。也許是因為伊莎貝拉的語氣太過於篤定與自信,又或者是這樣驚世駭俗的話卻有能夠打動威廉的魔力。保持著同一個訝然的表情注視著伊莎貝拉幾十秒以後,威廉的嘴巴終於閉上了,隨後又張開了——
“戰爭還要持續一段時間,我的孩子,它不會在短期之內就結束。在那之前,西班牙政府不會允許範德比爾特家的船隻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開進古巴境內,再大搖大擺地帶著滿穀滿坑的貨物離開古巴。莫非你的意思是說,在戰爭結束之前,我們隻能大量購進土地與房產,並靜觀其變?”威廉繼續追問著,他的兩個大拇指輕輕相碰著,康斯薇露知道這意味著她的父親開始對她的計劃感興趣了。至少到目前為止,威廉都沒有批評過她的計劃的異想天開與不實際。畢竟,這隻是她聽著溫斯頓·丘吉爾對古巴戰場的描述——而他自己都還未親自前往前線——以及伊莎貝拉對於未來的曆史走向的描述過後便產生的主意,所有的一切都隻在她的腦海中有一個模糊的形象,她隱約知道這樣能夠成功,儘管她不知道那塊土地上此刻在發生著什麼。
但威廉說過,所有哪怕隻有一半好的投資家,都是最好的空想家。他們的腳站在大地上,但是腦袋已經乘著熱氣球伸到了50年後的世界——
因此,她走出了更為大膽的一步。
“如果我們跟西班牙政府私下達成協議——戰爭是需要物資的,而西班牙在美洲已經沒有其他的殖民地能夠源源不斷地為它提供這些物資。但是範德比爾特家族龐大的商船數量卻能夠做到這一點。”伊莎貝拉重複著此刻康斯薇露在她腦海中說的話,“戰火還未擴散到古巴全境,如果我們謹慎地挑選購入的土地的位置,應該便能避免讓我們名下的財產陷入戰爭的荼毒。”
“我會給予你一筆投資,讓你去進行你的投資計劃中所要做的事情——你想好該怎麼開始在古巴購置土地了嗎?據說現在如果沒有西班牙政府的許可,亦或者是古巴當地遊擊軍隊的幫助,普通人極難進入古巴國境。”
這一點康斯薇露倒是的確考慮過了。
“溫斯頓——也就是馬爾堡公爵的堂弟——將要在西班牙的政府的許可下加入古巴戰場。他可以讓範德比爾特家的律師偽裝成自己的貼身男仆一起進入古巴。”
威廉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