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1月16日。
兩輛車門上繪飾著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紋章的馬車一前一後地緩緩行駛在前往牛津郡市政廳的道路上。
前一輛坐著摩根與哈裡斯——後者在此之前, 還有些耿耿於懷伊莎貝拉沒有邀請他成為自己的代理人,而是委托了一個才21歲的,初出茅廬的愣頭小子。不過, 當伊莎貝拉將有關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案件交到他的手上去偵辦——為了不打草驚蛇,以便收集到更多人證物證, 這個案子仍然沒有被申訴——以後, 哈裡斯瞬間便遺忘了補選的不快,將全身心都投入到了這個案件之中。今天他的到來,就如同摩根一般, 隻是表明自己對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支持,以及處理任何的突發情況, 確保整個登記流程無誤, 等等。溫斯頓之所以沒有在這輛馬車上, 是因為他打算親自騎著安娜斯塔西婭前往市政廳, 享受已經日思夜想許久的馳騁時光。
後一輛,則是已經作好男裝打扮的伊莎貝拉與阿爾伯特。安娜重新修剪了她的頭發, 用某種刺鼻的——伊莎貝拉猜測這或許是最早被發明出的一種不穩定的漂發劑, 安娜聲稱她是從貝茜·巴恩斯那兒弄到的——化學藥劑使得她的頭發顏色變淺了許多(同時也讓她的頭皮紅腫瘙癢了好幾個小時),還在她的鼻翼兩側點了一些雀斑, 胡子也換成了更為自然的, 需要一點一點粘在臉上的細密毛絨。
一切都是為了儘可能將公爵夫人的長相與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分開來, 至於墊高靴子,加寬腰圍,壯實體型, 就更不必說了。等一切準備停當以後,伊莎貝拉在鏡子中又找到了似曾相識的,她剛來這個世界時所感到的那種滑稽的陌生感,因為她正看著一張與自己本來麵目毫不相關的臉龐。
再這樣下去,我都快要忘記自己真正的,原本的模樣了。她那時在心中向康斯薇露抱怨著,不過,等她坐上馬車以後,即將要前往登記成為補選候選人這一點便立刻衝淡了她的心中微微的不適。一路上,她都興奮地來回掃視著道路的兩旁,與出門散步郊遊的村民揮手致意。今天是難得一見的,英國冬日下的晴朗天氣,而伊莎貝拉則將它視為一個好兆頭。
祈禱一切都能按照計劃順利進行的兆頭,而非她能勝利當選。
因為她將會輸掉這一場補選。
這是阿爾伯特,溫斯頓,還有艾略特勳爵三個人共同想出的計策。
在過去的幾天中,伊莎貝拉一直在溫斯頓的指導下刻苦地學習著與補選,與議院,還有英國政治製度相關的知識,這其中實在有太多需要背誦記憶的部分,不僅內容晦澀難懂,還充斥著大量的專業術語。折磨得她苦不堪言,甚至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母親曾經描述過的那些頭懸梁,錐刺股的高考學生——要是她的弟弟不肯用功學習,她的母親就會用將他送回中國經曆高考這一點來恐嚇他,這一招總是百試百靈。
但是,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而且阿爾伯特的確警告過她,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都不會容易。因此伊莎貝拉仍然咬牙忍住了,甚至拒絕了康斯薇露的幫助。
直到這些惡補過後,伊莎貝拉才明白自己此前在英國政治方麵的相關知識有多麼匱乏。她此前十分自大地認為,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她不僅曆經過美國第一任黑人總統的令人熱血振奮的選舉,也曆經過特朗普與希拉裡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最為滑稽的選舉,同時,她在整個拉票過程中都緊追時事新聞,每天各大媒體洋洋灑灑撰寫的分析報道,同時也不忘觀看一切與此有關的紀錄片,電視劇,電影等等媒體,不管怎麼說,她都覺得作為美國選舉文化來源的英國選舉,對自己而言不該是個陌生人,而應該是個有著熟悉麵容的老紳士,用不了多久便能與自己熟絡起來。
而她大錯特錯。
英國選舉製度對她而言已經不能用陌生人的標準來衡定了,如果非要說的話,伊莎貝拉感覺它是一個外星人,還是非碳基,超出想象能夠描繪的範圍的那種。
當她向溫斯頓敘說自己的補選計劃時,所有除了補選以外的事物——包括她要如何為自己造勢,她要如何應對身份泄露,該如何麵對她的補選行為實際上違反了英國法律,等等,都獲得了對方的認同,唯有等她說起補選的內容以後,溫斯頓的神情頓時便緊繃了起來,有那麼幾分鐘,伊莎貝拉差點以為那時的他正在努力地憋住一個屁,後來才知道他在努力憋住,不讓自己犀利刻薄的評論一不小心就從舌頭上溜走。
“我的堂兄能夠同意你的這個計劃,簡直就是一個奇跡,”事後,他如此評價道,“而人們還以為耶穌從十字架上複活這一點就足夠令人驚訝了呢。”
伊莎貝拉的計劃中沒有考慮到的,最主要的一點在於,她並不知道英國補選隻會持續一個星期,所有布倫海姆宮藏書中與補選有關的內容都沒有提到這一點。興許由於這是一個眾所皆知的常識的緣故,因此沒有哪個作者認為這樣“無關緊要”的細節足以在他們的著作中占據寶貴的一行字。
而當溫斯頓在之後位於長書房的秘密會議上尖銳地指出了這一點後,伊莎貝拉也終於明白了為何每個了解了她的計劃的人都在試圖說服她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她根本沒有辦法在一周之內完成所有她計劃中為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角色造勢的項目,很有可能伍德斯托克的人民才剛剛開始眼熟這個人,補選便立刻落下了帷幕。
唯一沒有對她說過“不可能”這個詞的,就隻有阿爾伯特。
“這不是不能辦成的事情,”他立刻就這麼對溫斯頓說道,當後者指出補選隻持續一個星期以後,他的語氣中帶著一點溫和的責備,讓感到有些羞愧的伊莎貝拉放鬆了不少,“我們在你到來的那天晚上談過的,記得嗎?”
溫斯頓在鼻腔裡哼了一聲,點了點頭。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那時左右看了看各坐在桌子一頭的兩個男人,好奇地問道。
“我想等到溫斯頓同意了成為你的競選代理人以後再告訴你的。”阿爾伯特向她看來,微微一笑,像是要用他柔和的語氣安撫自己的計劃並非什麼不切實際的巴比倫塔設計藍圖一般,“既然現在溫斯頓已經答應了——”
“我可沒有說我答應了,我隻是說,倘若沒有其他更有趣的事情發生的話——”溫斯頓立刻抗議道,但是阿爾伯特沒有理會他,提高了一些自己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我認為你該輸掉這一場補選。”
“什麼?”伊莎貝拉險些以為自己是因為溫斯頓的大叫大嚷才聽錯了阿爾伯特的話。
“你會輸掉這場補選,公爵夫人。當然,我們也不會讓普威爾市長成功贏得席位——要拉低他的得票率,遠比讓你當選要簡單多了。我向你保證,哪怕讓伍德斯托克區落在自由黨的手裡,我也不會讓他進入下議院的。”
“我不明白,讓我輸掉?這——怎麼——可我——”
“這場選舉隻是為了要為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角色造勢,親愛的,”溫斯頓補充道,“隻要你在選舉中處處針對普威爾市長,再讓那個記者小姐添油加醋地在她的報道中渲染一番,人人都會知道斯賓塞-丘吉爾家族是庫爾鬆家族在政治上的對手,而你們誰也沒有贏得選舉,便剛好能讓這種敵對的氣氛繼續維持下去。”
“是的,我原本的想法是,在這一次補選過後,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角色便可以以一個活躍的政治家,慈善家,權益促進家,以及年輕有為的律師,等等這些對拉近中產階級好感十分有幫助的身份在英國社會活動,塑造起自己的形象——這個過程可以長達1到3年不止,畢竟名義上,這個角色才18歲,恐怕會讓一些上了年紀的選民認為是一個靠不住的年齡。”
“1到3年?”伊莎貝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阿爾伯特。倒不是因為她反對這個計劃,而是她從未意識到要塑造一個成功的政治家形象,竟然要花那麼久的時間。
“不過,當我前往倫敦會見艾略特勳爵時,他向我透露一個十分有用的消息,”阿爾伯特話鋒一轉,“據他的父親說,西牛津選區的議員將財產全花在了賭馬與倫敦的芭蕾舞娘上,如今已經到了連自己的房子都抵押給銀行的地步。銀行給出的最低還款期限是今年6月,而那位議員無論如何也沒法湊夠那麼一大筆錢,宣布破產隻是時間的問題。一旦他破產了,就會觸發另一場補選。”
“而我就能參加那場選舉。”伊莎貝拉喃喃地說道。
“而你就能參加那場選舉,是的,而且你會贏下那個席位,因為到那時,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角色就準備好了。”阿爾伯特笑了起來,儘管他的肩膀上仍然纏著繃帶,卻不妨礙那一刻的他看起來就像某個偉岸驕傲,誕生在最天才的雕刻師手下的大理石象。下一秒,他淺藍色的目光從對視中滑開,轉到了溫斯頓的身上,“我早就告訴你了,堂弟,”他低聲說著,“我不會答應一件毫無成功率的事情。”
老天。同樣坐在一旁聆聽著會議的康斯薇露在她心裡說話了。他一定非常愛你,才會從一開始就認為這是這件事還有成功的概率,而他與你在這件事上唯一的分歧就隻有觀念不同而已。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伊莎貝拉的心中,直到現在。
“公爵大人。”
看著正依靠在馬車壁上,閉目養神的阿爾伯特,她忍不住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