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以前,我就站在那兒,”他指著不遠處的木門,對伊莎貝拉說道,“聽著一名年輕的牧師向一個年輕的女孩求助著——這個女孩,雖然並沒有在哈佛接受過教育,也沒有在顯赫而富裕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甚至在那時還對英國社會的規則與條框一無所知,但她仍然勇敢地應下了這件在任何人看來都不太可能做到的事情,隻是因為那是正確的。”
他冷不丁地在她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
“如果那時我不知道我娶了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妻子,那麼我現在便也完全明白了。”他說,“你將要給予的演講,其中的許多觀念恐怕我永遠都難以感到讚同,但這並不妨礙我為你而感到無與倫比的驕傲。並不是每個貴族夫人都能在丈夫的反對下堅持自己的想法,還最終贏得了對方的尊重,可你做到了這一點。”
“也不是每個公爵都會在自己的妻子的堅持下學會尊重她們的想法,你也做到了這一點。我很為你驕傲。”
說著,伊莎貝拉學著他之前的做法,在阿爾伯特還未反應過來以前便在他麵頰上留下一吻,隨即便趕在再一次拉開木門的溫斯頓大發脾氣以前,快步向外走去。康斯薇露緊緊地跟隨在她身旁,臉上是樂不可支的笑意。
我發覺,我更喜歡看打扮成男裝的你與馬爾堡公爵親密。她在心中說道。不知怎麼地,這場景讓人覺得更加的賞心悅目。
你會在一百多年後的世界找到許多與你誌同道合的女性的。伊莎貝拉回答著,但她的注意力馬上就從這段對話上轉移開了,因為在木門外迎接她的是一連串不停歇的,仿佛一顆接一顆在她麵前爆炸的□□一般的攝影——在她以前,從未有哪個獨立候選人如此公開地尋求媒體的關注,以溫斯頓的話來說,那是極其膚淺,虛榮,缺乏安全感的作為,因此在木門外等著她的這些記者們一個個都像剛吸了油漆一般興奮,一見到她便如同狩獵的鬣狗一般凶猛地抓著手上的筆衝了上去,將伊莎貝拉死死地堵在教堂的角落裡。這個熱情的勁頭倒是與後世總統競選時候選人被媒體堵截在自己家門口的盛況差不多。
不過,新鮮感所帶來的壞處就是他們實際上並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麼,一大半伊莎貝拉聽到的問題都與斯賓塞-丘吉爾家族與庫爾鬆家族的對抗有關,似乎比起這場補選的主題,這兩個家族之間的愛恨情仇才是他們更為關注的重點,而這不是她此刻希望回答和涉及的話題,隻好一直含糊其辭地應付著。博克小姐倒是與她設計好了一整套用來引導媒體問話的對答,然而她此刻並不在這裡。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先生,我發現了十分有意思的一點……”突然,一個帶著濃重蘇格蘭口音的低沉嗓音響起,登時引起了伊莎貝拉的注意。這聲音來自於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輕而易舉地擠開了人群,站在伊莎貝拉的麵前,麵容很平淡,灰色的雙眸卻有著老鷹一般的銳利的眼神,“普威爾市長出身於附近城鎮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而您則與馬爾堡公爵家沾親帶故,與你們的出身截然相反的是,普威爾市長的競選理念完全迎合了貴族階級的統治需要,而你卻將目光放在了中產階級之上,不知你對此作何感想呢?”
終於,一個值得回答的問題出現了。康斯薇露感慨著,用欣賞的目光打量著那個帶蘇格蘭口音的年輕人。
“如果你仔細地聆聽了普威爾市長昨天在市政廳前所做的演講,你會發現其實他的競選理念也並不完全迎合貴族階級的統治需要,他所真正迎合的是任何能夠讓他躋身貴族階級的群體的統治需要,而這的確是由他的出身所決定的需求,畢竟,如果他是一個女人,事情就要簡單得多了。”伊莎貝拉立刻回答道,她猜到也許會有記者揪著她與普威爾市長之間的競選理念差異這一點來提問,因此早就做好了準備。她的回答登時引起了一片低低的嗤笑。
“而如果你問我的競選理念是否與我的出身有關的話,我必須要回答,是的。我的母親,就如同你們知道的那般,是第七代馬爾堡公爵的女兒。以這一層身份而言,她大可以嫁給某個國內的貴族,亦或者是某個外國的王子。然而,她並沒有將目光放在這些唾手可得的安逸生活上,而是選擇了追尋自己真正認為值得奮鬥的事物——一個戰地記者,又在回國後為婦女的權益奔走拚搏,這是她為我留下的最為寶貴的精神遺產,遠遠超過這個顯赫姓氏的意義。”
“馬爾堡公爵對你的競選理念又是怎麼看待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先生,是你的家族的支持讓你決定了參加補選,還是你在決定參加補選過後再試圖贏得家族的支持?我想,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對於一個貴族出身的候選人而言,你的競選理念非常地激進。”那個男人繼續追問著,其他的記者都安靜了下來,急於將他的問題與答案記在筆記本上,還有一兩個似乎來自某個八卦周刊的記者想要提問與庫爾鬆夫人有關的問題,說到一般就在其他人不友好的瞪視下訕訕地閉嘴了。
對於這種類型的問題,伊莎貝拉也早有準備。溫斯頓在這個問題上與她探討過,為了讓斯賓塞-丘吉爾這個姓氏發揮最大的作用,她不能聽上去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中產階級出身的孩子,而應該像是一個出身高貴而心係草根的,親切自信的貴族公子,“人們喜愛看到一個上位者是如何穿著一雙中產階級的鞋子走路的模樣,而不是一個無趣的,毫無任何新意的,中產階級維護中產階級的故事”溫斯頓如此告誡她,因此伊莎貝拉在思考如何回答時,便直接從阿爾伯特與她的辯論中拿來了不少對方的論據。
“我從來沒有試圖‘贏得’我的家族的支持,他們一直都站在我的身後,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一切行為都會得到他們無條件的幫援——儘管並不是每一個家庭成員都百分之一百讚同著我的觀點,但是,你必須要明白的一點是,丘吉爾家族從來都不同於其他的貴族家族,這兒充斥著熱切的,想要用自己正在熊熊燃燒的生命去改變這個國家未來的年輕人,他們能夠清醒地認識到,正是因為他們擁有特權,擁有地位,擁有權勢,因此他們才肩負著更為重大,更為艱巨的責任,要以先鋒的姿態在時代的前方開創輝煌的曆史——我很驕傲,也很榮幸我是這個家族中的一員,並且知道在這一次的補選過後,我也能如同我的兄弟們一般,成為能夠真正為這個國家效力,真正為改變社會現狀而做出努力的一員——”
“非常激動人心的演講,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先生,”那個帶著蘇格蘭口音的男人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不同於其他奮筆疾書的記者,他根本就沒有動筆記錄任何她的回答,“這還是無法掩蓋你根本沒有任何從政經驗這一事實,而普威爾市長——無論你如何嘲笑他的參選理念——他的確在多年以前就加入了伍德斯托克的市議會,無論是對這個地區的了解程度,還是對於管理整治的經驗而言,都遠遠比你——一個不知怎麼地有了一顆中產階級之心的貴族子弟——要多得多,更不用說,伍德斯托克地區的確在普威爾市長的管理下,逐年擺脫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第八代馬爾堡公爵失敗治理下帶來的困頓。不知你對此又有什麼看法呢,要以先鋒的姿態在時代的前方開創輝煌的曆史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先生?”
噢,天呐,他是故意引誘你回答關於家族的那一段話,好讓你在此刻出醜的。康斯薇露輕聲在心中驚歎道。
我知道,老天,像這樣言辭犀利的男人之前究竟躲到哪兒去了?一邊在腦中飛快地想著應答,伊莎貝拉一邊回應著康斯薇露。你能想象,如果瑪德此時在這兒,場麵將會有多麼精彩嗎?我寧願回答這樣刁難的問題,也不願意再多說任何一個與庫爾鬆夫人有關的字了——
“普威爾市長來了!”就在這時,某個攝影師突然高喊了一聲,霎時間,剛才還緊緊圍繞著伊莎貝拉的記者們又爭先恐後地向門口湧去,急得柯林斯神父在聖壇上高喊“注意燭台!注意地毯!看在上帝的份上,誰去把那尊耶穌像移開——”隻有那個帶著蘇格蘭口音的男人仍然站在原地,用那雙灰色的眼睛探究地打量著伊莎貝拉,似乎還在等待著她回答自己的問題,但伊莎貝拉已經不打算在沒有媒體的情況下再多說一個字了。於是,他們就這麼沉默地對視了幾秒,就連坐在第一排的阿爾伯特都不安地引頸向他們這邊望來的時候,那男人終於收起了筆記本。
“我很期待你今天即將給予的演講,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先生。”
他說著,手指輕輕碰了碰額頭。
“我叫埃爾文,埃爾文·布萊克(Alvin·Bck),蘇格蘭日報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