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斯頓輕吐了一口氣, 就地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坐了下來。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 鋪在一旁, 讓伊莎貝拉也能有一席之地。在葡萄藤花架上高懸著的煤氣燈像是在花園裡撐開了一把把昏昏朦朦的光傘,將黑暗抵擋在外。借著那朧朧的光,也跟著坐下的伊莎貝拉瞥見溫斯頓在一個勁地搖頭。
“你仍然認為阻止戰爭是一件不切實際的事情嗎?”她愕然地詢問道。
“不,我隻是想坐下,”溫斯頓停止了搖頭,“我想, 我與你認識的時間已經長到讓我確信, 你絕不會是一個介意我接下來行為的貴族夫人。”說著, 他抬起一條腿, 就像是在開香檳酒塞一般地, 將那隻邊緣已經沾上了泥土草屑的皮鞋脫了下來,對另一隻腳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為了這次的南非之旅,我特意帶了一雙新的皮鞋,卻沒想到軍艦上那該死的潮氣讓皮革都縮緊了,隻差那麼一點,我今天就得像灰姑娘的兩個繼姐一樣, 削掉自己的後腳跟才能塞進去了。你早該警告我這會是一場很漫長的談話才對,就能給我的腳趾省去十分鐘的酷刑時間了。”
“那麼,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溫斯頓?”
“讓我告訴你,我原本的想法是什麼。”溫斯頓將那兩隻皮鞋向前方一甩, 將它們丟到了中央的碎石子路上,接著便索性躺在了草地上,“當我聽說那些被嚇得半死的子爵們與貴族夫人們明天一大早就要離開開普敦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了要留在南非的計劃——前往納塔爾省與阿爾伯特的軍隊彙合,倘若他要繼續留在海上支援,那我就跟著某個主力部隊前進,或者返回開普殖民地看看情況。這是一個完美的計劃,直到你把我叫來了花園。
“所以,我沒法告訴你,我現在究竟是怎麼想的,你對於這場戰爭是如何爆發的理論的確不錯,有理有據,但是知道這場戰爭是由誰引發的,由什麼原因引發的,並不代表就知道該如何阻止這場戰爭。你得要先告訴我,你想做些什麼,康斯薇露。因為要是你打算留在開普敦,那麼你就是我的責任了。要是我把你丟下不管,自己跑去了納塔爾省,阿爾伯特會殺了我的。要是我帶著你一起去了納塔爾省,他也會殺了我的。我挺想說我讚成你的想法,但就眼下這個你把我推入的兩難境地來看,我實在沒法說出口。”
“我想先前往鑽石城金伯利。”伊莎貝拉收攏了散落在草地上的裙角,扮演一個舉止得體的公爵夫人這件事逐漸成為了她的習慣,如今沒有康斯薇露的提醒,她也會不自覺地挺直脊背,昂起脖頸,像是個端莊的玩偶一般斜跪坐在溫斯頓的外套上,“開普敦市長對於我們今天的遭遇簡直愧疚惶恐到了極點,還專程前來我的房間向我道歉了大概有一千次。我便趁機打聽了些情報,據他說,塞西爾·羅德斯現在正從德阿爾向金伯利趕去。金伯利距離奧蘭治自由邦太近,他擔心自由邦的軍隊會率先奪取那座城市,掠奪那兒的礦藏收入。我敢說他會在那兒待上很長的一段時間,畢竟他名下的德比爾斯公司總部就在金伯利。”
“等你到了金伯利,你又打算做什麼?”溫斯頓哼了一聲,“走進他的辦公室,直接詢問他挑起這場戰爭是為了什麼嗎?”
“差不多就是那樣。”伊莎貝拉點了點頭,“我的筆記本裡記錄下了所有那些由塞西爾·羅德斯提供給阿爾伯特親王號的絕密情報——再說一遍,溫斯頓,彆問我到底是怎麼得到的——他大概以為那些資料會被定期損毀,因此那些有權限能查看情報的外交團成員也不會有證據證明他有選擇性,有隱瞞,有陰謀地向阿爾伯特親王號提供了不完全,甚至有可能部分是不真實的情報。
“譬如,他從未在情報裡提到過在開普殖民地盛行的謠言,也隻字未提那些因為德蘭士瓦共和**隊與英**隊在納塔爾省裡發生的好幾次摩擦,不得不放棄家園躲避到開普敦的難民們對外交團的仇恨。隻要我有這個把柄在手,塞西爾·羅德斯就要告訴我一切我想要知道的事情,否則的話,我就會將這些證據轉交給英國政府。到那時,我倒想看看他還能不能保得住開普殖民地總理的職位。”
“好,假設你成功地,毫發無損地來到了金伯利,也見到了塞西爾·羅德斯,他也將自己的計劃,自己的目的,所有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向你和盤托出了。那麼之後呢?那之後你又有什麼打算?”
“我還沒能計劃到那麼遙遠的事情,”伊莎貝拉嘟噥道,“更何況,就算我有什麼主意,也很有可能因為他告訴我的內容而有所轉變。如果你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的話,我猜我會嘗試與他達成某種協議,好把他的影響力儘可能地從這場戰爭中撤出。在那之後,也許我會試著與阿爾伯特碰頭,將我得到的情報都告訴他,看看他能如何利用我收集到的信息,也許可以被拿來作為與德國商談並勸說他們退出戰爭。布爾人失去了德國作為他們最堅實的後盾以後,這場戰爭就不會持續太久了。”
“你要用什麼身份做到這一切,馬爾堡公爵夫人,還是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溫斯頓追問道。
“哪個身份能更好的幫助我,我就使用哪個身份。我會帶上安娜,無論我是誰,她都能替我扮演另一個角色。我能吃得了苦,溫斯頓,彆以為我真的是什麼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出門沒有金碧輝煌的馬車與層層疊疊的珍珠項鏈就寸步難行。不管是什麼代價,隻要能讓這場戰爭更快結束,我都願意付出。”
伊莎貝拉儘力讓自己聽上去真誠無比,她可以說得更多,但她不想讓自己的話語聽上去十足就是一個從未曆經磨難的富家小姐的自以為是。
“我猜,我該為你剛剛的那句話鼓鼓掌,喝喝彩什麼的,畢竟,這話從範德比爾特家的千萬美金嫁妝繼承人口中說出,還是頗為難得。”溫斯頓聽上去似乎仍然沒有被她說服,他的舌頭仍然帶著尖刺,牙齒仍然淬著嘲諷,“但是,你要達成這不可能的使命背後的原因就是為了一個男人,實在令我難以苟同。我並非不相信愛情的巨大魔力,能使人做到原本力所不能及的不切實際之事,隻是萬一阿爾伯特在你還未完成這偉大目的前便戰死沙場,那你還有繼續下去的理由嗎,康斯薇露?我可不想千辛萬苦將你護送到了金伯利,卻發現結果和我將你打暈,丟上明天離開開普敦的遊艇將你送回英國相比,沒有任何區彆。”
刹那間,伊莎貝拉仿佛就能在唇邊品嘗到阿爾伯特與自己的最後一吻,能感到自己有多麼用力地擁抱著他,一如他詢問自己倘若他死了會如何的那個夜晚,溫斯頓的話不可避免地在她心中潑灑下了濃重的苦澀,但那隻讓她決心更甚——讓一時的離彆如同玫瑰花刺般紮痛,總要好過死訊來臨時的遍身淩遲。想到阿爾伯特這會也許就在猜測自己是不是真給溫斯頓惹麻煩,就讓她禁不住微笑了起來。
“阿爾伯特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溫斯頓。”她柔聲說。
“看來聰明的頭腦的想法總是相似的。”溫斯頓從耳邊的一束不知名雜草上撚下一片葉子,輕輕在嘴邊吹動著。
“我能想今晚這樣,站在你麵前,對戰爭的局勢侃侃而談,分析著種種原因利弊,背後的付出的確有一半是為了確保阿爾伯特會在這場戰爭中存活下來,另一半,則是因為我與他定下了一個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