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 小姐, 但這是我們唯一能吃的食物了——”
哈甘的母親,讚達亞誠惶誠恐地在伊莎貝拉身旁跪了下來, 她的手中是一個用香蕉葉編成的碗,裡麵則盛著某種黏糊糊的白色麵團。哈甘早些時候得了一小碗,但他的更加粗糙, 還夾雜著不少黃色的粗大顆粒, 而伊莎貝拉的這一碗這顯然經過了更加細致的加工, 她知道這些南非黑人們都管這種食物叫做pap, 似乎是一種通過研磨玉米而得來的吃食。
“我往裡麵加了一點香蕉,”讚達亞輕聲說道, 她的英文並不太好,夾雜著濃厚的口音,但至少還能聽得懂,“能讓滋味好些。”
伊莎貝拉道謝著接了過去, 讚達亞隨即又將同樣的食物分發給了溫斯頓,安娜, 還有埃爾文布萊克,沒有人抱怨, 大家都默默地拿起了一片洗過的樹葉,開始將碗裡的麵糊刮入嘴中。對伊莎貝拉來說, 這滋味有點像在吃稀釋過的,寡淡無味的土豆泥,間中雜夾著一點硌牙的樹葉碎片, 還有一點兒生香蕉的酸腥味。
眼下,他們都坐在一個不大的洞穴中,山坡上溪流源頭的其中一個分支就正從這山洞間穿過,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隱蔽河穀,為躲藏在洞穴中的難民提供了水源。河穀曲曲繞繞,地形很崎嶇,因此避來這兒的三四十個黑人難民們隻清掃了幾個與入口處相連的洞穴作為居所,沒有再繼續前進。據他們說,河穀的另一邊也有人暫時駐紮在那兒,隻是伊莎貝拉還沒能問出更多的消息。
雨水帶來的潮氣,都被洞穴中央熊熊燃燒的火堆給驅散了,而他們換下的濕衣服此刻正被掛在火堆前搭起的木架子烘烤著。哈甘的母親為他們借來了幾件乾爽的衣服替換,因此伊莎貝拉與安娜都穿上了寬大厚實的棉布裙,而溫斯頓與埃爾文布萊克則分到了兩件舊襯衣與打了補丁的長褲。為了保持身份的一致,康斯薇露仍然延續了埃爾文布萊克的謊言,告訴哈甘他們來自於開普敦的一個富裕家族,而這使得他們在哈甘的族人躲藏的山洞裡得到了貴賓般的接待。
“謝謝你將哈甘派出來,”伊莎貝拉一邊將吃儘的碗遞回給讚達亞,一邊由衷地感謝著,“要不是他找到了我們,這會我們還要在雨夜裡艱難地尋找一個能夠過夜的地方呢。”
讚達亞驚慌地擺著手,一個勁地用祖魯語重複說著什麼,伊莎貝拉隻能猜測那意味著“彆謝,彆謝”,或者是“折煞我了”這樣的意思。這些黑人即便不是奴隸,是自由人,在南非殖民地上的地位也跟奴隸差不了多少,他們很不習慣白人對自己友好,因此伊莎貝拉也不好表現得太過熱情。
“我們很擔心那些士兵們會來找我們的麻煩,”讚達亞磕磕巴巴地用英語解釋著,“所以我們一聽到槍響,就立刻讓哈甘出去看看,是不是他們找到了我們的藏身處。”
“你真勇敢,”伊莎貝拉道,“敢於讓自己的孩子去冒這樣的險。”
讚達亞迷惑不解地看著她。
“哈甘必須要去,”她重複著,“這是他的職責。對我們來說,孩子與成年人沒有區彆,隻要能走路,就能工作,能工作,就有職責。”
他們生活在一個殘酷的世界,伊莎貝拉。康斯薇露的聲音在她心中響起。將孩子與成年人的職責分開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負擔不起的奢侈。
伊莎貝拉瞄了她一眼,儘管康斯薇露此刻就漂浮在自己身旁,也聆聽著自己與讚達亞的對話,她卻能明顯感覺到對方的心思並不在這兒,順著康斯薇露的視線,伊莎貝拉看見了坐在另一邊角落裡的埃爾文布萊克,他正仔細地將手中不知什麼時候拿到的綠色藥草混入剩下的一點麵糊中,看來是打算敷在臉上的傷口上。雖然低垂著腦袋,伊莎貝拉仍然能從睫毛的間隙裡看見他那雙銳利至極的灰藍色雙眼,刹那間又將她帶回了不久以前,眼前這個男人突然拔出□□,瞬間便有六具屍體應聲而倒的情形。
再遲鈍的人,經過今晚發生的一係列事情過後,也該明白埃爾文布萊克的身份絕對不可能僅僅隻是蘇格蘭日報的記者,這會他似乎也不打算掩蓋自己的身份了,周身上下散發著的那種冰冷肅殺之氣讓洞穴裡其他休息的黑人寧可擠成一團,也不願意靠近他。在前來洞穴的路上,伊莎貝拉甚至還暗暗在心中猜測過他可能是瑪麗庫爾鬆派來暗殺自己的殺手,隻是因為與康斯薇露的幾次交流產生了感情,才不忍下手。
我出去外麵走走,伊莎貝拉。興許是因為被發現了自己一直盯著埃爾文布萊克看這個事實,興許是想要暫時遠離眼前的這個危險的男人,康斯薇露突然如此說道,並徑自飄出了洞穴之外。
得想個辦法讓他們談談。伊莎貝拉思忖著,小心地不讓康斯薇露聽見自己的心聲。要是埃爾文布萊克會願意為了康斯薇露而在一片火海中衝進臥室裡拯救自己,願意為了她而與整一支布爾人的逃兵隊伍對抗,那麼,透露自己身份的秘密,總不會見得比犧牲自己的性命更難。
如果能夠確保埃爾文布萊克的身份無害,也能說服他與自己一同前行,那麼這個身手不凡的男人絕對能成為他們接下來南非之旅中的一大助力。她本來迫不及待地想要與溫斯頓談談他們接下來該怎麼繼續前進的計劃,卻還是為此而按捺了下來,免得事後會讓埃爾文布萊克有一種被排除在集體之外的感受。
“你剛才說,河穀的對麵也有人駐紮在那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伊莎貝拉又向讚達亞開口詢問了,她倒不是真的對此有多麼好奇,隻是想替埃爾文布萊克與康斯薇露找一個能安心談話的地點,無處躲藏身形的洞穴顯然並不是合格的選項。
“那邊是布爾人的營地,小姐,您們可以過去,但我們不行。”讚達亞低聲說道,“我們先前曾經住在那兒,後來我們發現了那些逃到開普敦城外的布爾人難民,他們進不去城,又被那些逃兵搶劫。我們收留了他們,他們覺得河穀另一邊的洞穴更好,就把我們趕到了這邊。”
“你們救了他們的性命,他們還要反過來侵占你們好不容易找到的藏身處?”伊莎貝拉一時忘記了這段對話本來的目的,驚訝地反問道。
“這很正常,小姐,我們早就習慣了。”讚達亞一邊說著,一邊跪坐在火堆旁,手腳麻利地編織著香蕉葉。這些葉子編成的大小不一的碗與籃子有許多用途,卻也很容易損壞,因此必須要不停地補充才行,她指節粗大的雙手靈巧地在火堆旁炙烤的香蕉葉裡挑出那些水分乾得剛剛好的葉子,動作又輕又快,叫人看得目不轉睛,“從前,我的父母就生活在開普敦城外的牧場裡,我們自己有一小塊祖傳的土地,日子過得很好。可後來城市擴大了,土地就沒了,於是我們拿了城裡給的一點補償,搬去了其他城市。現在有戰爭,我們想回來家鄉,家鄉卻不屬於我們了,加上天氣還有那些逃兵很惡劣,就隻好和大家一起躲在這裡。”
她的語氣就跟她的雙手一樣平穩,仿佛講述的並不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悲劇,就這麼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與土地,對她而言似乎根本算不上是什麼打擊。聽上去,她像是已經完全認可了白人能夠隨意地從他們身上壓榨利益這麼一個事實。
“你難道不會覺得憤怒嗎?”伊莎貝拉禁不住問道,“開普敦城就這麼吞並了你的土地,你原本才是這片土地上的土著居民,卻連活在自己家鄉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