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隨著彩雲走過長長的甬道, 目光在那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掃過, 踏步進了榮禧堂。
王夫人在東邊耳房裡等著, 見她來, 先命人上了茶水點心,這才滿眼慈愛地牽起寶釵的手。
“你媽媽哥哥都在外頭, 一個人在園子裡住得慣不慣?想什麼吃的玩的,隻管打發鶯兒來回我, 娘娘還記掛著你呢。”
寶釵柔柔一笑,“姨媽說哪裡話, 我在這裡和姊妹們一處做伴,並沒有不自在,也不缺東西。娘娘才生產, 調養得如何?”
王夫人拍拍她手背, “娘娘一切都好, 隻是她與我說, 宮中不見自家親眷, 略略有些寂寞。”
寶釵心中一動,又聽王夫人道:“你才來時我就說,這模樣品貌,把我們府裡的姑娘們都比下去了。”
“姨媽疼我, 看我自然千好萬好。”寶釵垂眸一笑, “姨媽才回來,可要歇歇神?”
王夫人歎口氣,“不過略坐坐換個衣裳, 還得去老太太房裡請安。寶丫頭也跟著我一道去吧。”
寶釵應下,看著彩雲金釧兒幾個圍著王夫人忙碌,一打眼瞧見遠遠站在牆角的襲人。
襲人看著消瘦了許多,臉色也不像從前紅潤。她在榮禧堂領個二等丫頭的差,再不是怡紅院意氣風發的大丫頭。
人生的際遇便是如此,若不能一日比一日好,便隻會漸漸頹落下去。寶釵撇開臉,靜靜望向窗外。
院角那株大梧桐樹被秋風吹得簌簌直響,落葉被風卷著,片片掉入塵土,隻有一片金色的葉子打著旋兒,蝴蝶似的高飛入雲中。
寶釵看得怔住,喃喃自語道:“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王夫人換好了衣裳頭麵,聽她說話,笑問道:“寶丫頭念的什麼?”
寶釵斂眉,柔順答道:“想起幾句詩。姨媽穿戴妥當了?”
王夫人伸手一拉寶釵腕子,踏步從後廊往上房走。
老太太歇晌剛醒,見她們來,便道:“寶丫頭去姊妹們那玩去,我們老婆子說說話,你在這裡悶得慌。”
寶釵溫聲應了,又往瀟湘館去。
丫頭們悄沒聲息地出了屋子,堂中隻餘她們兩人。王夫人一抹眼角,“老太太,媳婦兒出宮時,娘娘囑咐我兩句話。”
賈母摩挲佛珠,輕合著眼睛,“你把寶丫頭帶來,可是已經定了?”
不料她一見寶丫頭就看破了自己心思,王夫人暗道果然人老成精。
“娘娘念著小殿下,總要尋個放心人。家裡姊妹們都是骨肉至親,自然千好萬好。隻是娘娘自己在宮裡見不得親人,便不欲再教姑娘們吃這苦頭……”
賈母不耐聽她說這些場麵話,端起茶盞輕呷一口,“薛家願意,就都隨你們。”
娘娘主意大,又不肯聽勸,她點不點頭都是一樣。
王夫人得了準信,急著和薛家通氣,忙退了下去。
賈母後仰著靠在椅背上,輕輕歎口氣。兩個玉兒的親事不成,娘娘生產又傷了身子,家裡老爺太太們各有心思,竟沒有什麼指望了。
瀟湘館鳳吟細細,姑娘們眼巴巴瞅著悟空。
飛瓊兒不敢在悟空麵前放肆,強打起精神撲棱兩下翅膀,又垂頭窩在巢裡。
惜春忙問:“二哥哥,飛瓊兒這是怎麼了?”
黛玉眉上籠著輕愁,望著悟空一言不發。
袖裡彈出一縷精氣,悟空寬慰道:“許是悶著了,放它出去飛兩日就好。”
小鴿子精化形都不會,就一心想討個伴兒下蛋孵崽,不被拒了才怪呢。偏它心氣大,自己把自己氣病了。
悟空心底好笑,把飛瓊兒拎起朝空中一擲。念著它為黛玉送信的功勞,且助它一助便是。
飛瓊兒很快飛得看不見,黛玉探頭望了一會,被惜春拉進屋裡。
“難得二哥哥不悶在房裡看書,林姐姐快把姑父搜羅的那些玩器找出來!”
悟空久不來瀟湘館,黛玉還有些不自在,吩咐雪雁取了箱籠裡的東西鋪排在桌上,這才低聲問他:“可擾了你讀書?”
“書已讀得夠多了。”悟空怕黛玉和自己生疏,忙一拉她袖子,“妹妹每日都做些什麼?”
黛玉輕輕紅了臉,抽身往探春身旁湊,“日子和從前沒什麼不同。”
“林姐姐還沒有請我們去林府看過呢。”惜春拉著悟空也坐下,雙手托腮,“我聽雪雁說,林姐姐的院子可好看了。”
黛玉正撥弄九連玉環,看幾人都有些意動,點頭道:“我問一問爹爹,選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邀姊妹們去逛園子,把雲丫頭也請上。”
姑娘們一向少出府門,聞言都有些欣喜,嘰嘰喳喳說起外出的衣裳穿戴。
悟空這才偷著空隙,朝黛玉道:“我讓小紅送的東西,妹妹喜不喜歡?”
想起內室那些衣料釵環、古籍玩物,黛玉雙頰酡紅,小聲嗔道:“我不缺這些東西,何苦送那麼多……”
“我的東西和旁人的不一樣。”悟空嘀咕一聲,又道:“你邀姊妹們去玩,帶不帶我一道?”
他湊得近,說話的熱氣搔得黛玉耳朵癢癢的,她略偏一偏頭,也不看他:“你又不是沒去過……”
悟空搖搖她雲袖,“那又不是妹妹下帖子邀的。”
他二人昵而不狎,情致自然,三春看在眼裡,俱是掩唇輕笑。
外頭忽報:“寶姑娘來了!”
黛玉忙起身去迎,牽著她往堂內走,“二舅母尋你何事?”
寶釵在她掌心一握,朝三春笑道:“我走時還圍著那鴿子一個個愁眉苦臉,現在又都高興了。”
探春把飛瓊兒的事說了,又問起王夫人。
“姨媽給老太太請安呢,這會子不知道有沒有回去。”
迎春便站起身,“該去太太那裡請個安。”
悟空看出黛玉和寶釵有話說,忙站起身:“我也一道去。”
紫鵑雪雁兩個收拾東西,黛玉拉著寶釵進了內室,“我瞧著你臉色不大對,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寶釵見她案上擺了一架焦尾琴,伸手輕輕一撥,“倒不算是壞事。”
黛玉蹙眉沉思片刻,心底忽的一動,“可是宮裡大姐姐……”
寶釵徐徐彈了一段小調,這才道:“姨媽沒有說透,但‘聞弦歌而知雅意’,我妄自揣測,恐怕是有意讓我進宮去。”
“我去找爹爹!”黛玉握住她的手,隻覺掌中一片冰涼,“我爹爹或許會有法子,實在不行,就去求求老祖宗。你是薛家的人……”
寶釵按住她的手背,與她坐在床邊,“我願意的。”
見黛玉睜大眼睛,寶釵擁著她的肩輕輕一歎。
“你曉得的,我上京來本就是為了小選,後來因我哥哥那案子……我們家什麼光景,你也是知道的。我哥哥是個渾人,便隻有靠我了。”
黛玉捏緊了帕子,“你冰雪聰明,我不信你猜不透這裡頭的緣由。”
“借著我爭寵,或是有什麼旁的打算,這又如何?”
寶釵揚眉輕笑,頗有意氣風發之意,“她不選二丫頭,不選探春,便是我有比她們強的長處。”
黛玉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寶釵。
她看起來總是端莊柔順、無欲無求的,一眼望去就知以太姒班昭為則,言行舉止從不出格半分,持身仿佛古之君子。
這是她第一次在寶釵眼裡看到毫不掩飾的**。
“我同你不一樣,”寶釵一撫黛玉頭發,“你是伯夷叔齊的誌向,我卻是一介俗人。”
“人世走一遭,若是庸庸碌碌地荒度了,深覺辜負我這天成的才貌。”
她說著又是一笑,“怪道你素日傲氣,原來自傲自矜竟如此痛快!”
黛玉白她一眼,“你既然有這樣的誌向,我也不枉作小人,隻望薛大姑娘往後青雲直上,順心如意。”
“真真是林丫頭,這就惱了。”寶釵在她鼻上一刮,笑顏如花,“我們是君子之交,往後宮闈重重,雖不得相見,總還是記掛著你。”
“顧好你自己便是。”黛玉垂下頭,心底深覺感傷,“那不是什麼好去處……”
晚間薛姨媽來接寶釵,說是家中有事,姊妹們匆匆話彆,看著她登上了馬車。
“怪了,寶姐姐明明隻是回家一趟,倒有些像是再不見了……”惜春念叨一句,又拋之腦後。
探春略有猜測,沉默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