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弟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不被期待的孩子,和她那三個分彆被取名為盼弟、招弟和求弟的姐姐一樣。
作為家裡的第四個“賠錢貨”,迎弟剛出生就被失望至極的“一家之主”王大柱抱走,準備找處僻靜的荒井將她丟棄。
最終是十月懷胎的李翠娟被其他幾個女兒哭得焦心愧疚,拖著剛生產的身體追了一裡地,才將皺皺巴巴猴兒似的女嬰留了下來。
這之後沒過多久,李翠娟竟又懷上了,並在一年後如願所償生下一個男孩兒。
對於結婚十年生了一肚子女娃的李翠娟,終於“爭氣”了一回這件事,村裡人八卦閒聊時都說是王大柱家的小閨女八字好,招男旺家。
沒見他家今年收成都比去年好些了麼?
說來說去傳到迷信的王大柱耳朵裡,連帶著他看小女兒時都順眼了許多。
等到兒子王順富到了讀書的年紀,素來摳門的王大柱還破天荒同意了讓女兒也跟著一起去。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讓迎弟這個做姐姐的照顧好家中唯一的寶貝疙瘩。
畢竟學校離家可有大好幾裡地呢!
要是在路上摔了、碰了,或者貪玩走丟了怎麼辦?
結果就這麼捎帶腳的一讀,倒是讓迎弟讀出了名堂,成了十裡八鄉的第一個名牌大學生。
如果考上的是王順富,那王大柱就算砸鍋賣鐵都要供的。
不僅要供,還得在村裡擺上三天的流水席慶祝,慶祝這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但落在迎弟頭上卻不行。
因為她是個姑娘。
姑娘遲早要嫁人的,正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苦要給個“外人”花那麼多錢?
而且女人到頭來不都得待在家裡生孩子嗎?讀大學又有什麼用?
彆說大學了,當年要不是迎弟成績優異,學校主動免除她的學雜費,又安排老師親自上門勸說,並同意連帶錄取沒考上的王富順,王大柱連高中都不會讓她讀。
迎弟也從來沒指望過父母會供自己讀大學。
王大柱忙活一年攏共才一千多的收入,而大學一年的學費就要八百,怎麼可能拿出來一半給她這個“賠錢貨”去讀書?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更何況迎弟還那麼聰明。
她目標明確,早早就為自己做好了規劃。
這兩年,迎弟已經在老師的幫助下兼職攢下了百來塊,並且在高考之前就聯係好了在外麵打工的同學。
她在服裝廠乾兩個月,基本工資加能拿將近六百,另外加班費按計件,隻要肯乾,再多拿個一百塊不是問題。
加起來第一學年的學費便夠了。
去學校以後她可以繼續半工半讀,老師說成績好的學生會有獎金,之後的學費也不用太擔心。
隻可惜命運並不一定眷顧那些努力生活和掙紮的人。
迎弟勤勤懇懇在外工作了一個多月,李翠娟突然找上門來問她要錢,說是王富順把人腦袋打壞了要賠錢。
迎弟問還差多少,又表示自己得先把學費預留出來,能貼補的也有限。
李翠娟一聽就炸了。
“大學大學大學!我看你是讀書把腦袋讀傻了,把良心讀沒了!那可是你弟弟啊!你讀那什麼狗屁大學難道有你的親弟弟重要嗎?你莫非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進監獄?!”
迎弟看著麵前這個指著自己鼻子罵她沒良心,並企圖用“親情”來綁架她放棄前途的女人,心中酸澀又不忿。
她的語氣也冷下來,道:“咱們家什麼情況你和爸也清楚,你們不管束阿順,一直這麼慣著他,隻會讓他越來越壞,越變越垃圾!他今天能打傷人,明天就可能去殺人!到時候你們是有金山銀山,還是要拿命去幫他抵?”
李翠娟氣得狠狠在她胳膊和背上打了幾巴掌,“你怎麼能這麼詛咒你弟弟?你爸以前就說,女娃讀那麼多書會把心讀野了,我本來還不相信,早知道你會變成這樣,我當初就不該攔著他把你丟掉!”
迎弟隻覺得寒心,轉身要走。
李翠娟趕緊一把拽住她,就在大門口哭爹喊娘地叫罵起來。
不僅罵迎弟,也罵她工作的工廠,罵廠裡的領導黑心騙她女兒來關著打工不給錢,還嚷嚷著要報警,惹得許多人圍觀。
她既不怕丟臉,也不怕被警察抓去教育警告,仗著自己是個文盲撒潑耍賴。
但話不重樣地罵了一堆,中心思想卻隻有一個,就是要迎弟給錢。
眼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迎弟擔心這麼鬨下去影響不好,導致自己丟工作,到時現在手上的錢同樣也留不下。
她快刀斬亂麻,同意給李翠娟回宿舍拿錢。
雖然迎弟以外人不能進宿舍為由將人攔在了外麵,但李翠娟在來之前顯然有打聽過,竟連加班費都算了個七七八八。
要不是她平時比彆人做的更多,上個月的工資一毛錢都留不下。
“還給人打了兩千塊欠條,我和你爸的意思是你再多做幾個月,咱們同心協力,早點把這錢還了。至於讀書就去和學校商量商量,你以前不還跳級嗎?現在晚個一年半載肯定也沒事。”
離開前李翠娟這麼說,又怕迎弟不願意,加了句:“通知書我給你收好了的,到時還完了就回家取,啊。”
迎弟本還在因為對方無知又自私的話傷心,聽到最後反而迅速冷靜了下來。
她不可能真的一直被挾製在這裡打工,得在去大學報到前把通知書給偷出來。
迎弟挑在發第一個月工資前請了兩天假,匆匆往家裡趕。
“阿順呢?現在情況怎麼樣了?對方沒找麻煩了吧?這兩天廠裡放假,我專門趕回來看看。”
這借口迎弟其實找的心虛。
但王大柱夫妻倆不知怎麼的似乎都有些心神不寧,支支吾吾說打了欠條王富順就出來了,現在暫時住在朋友家,沒什麼事。
迎弟隱約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她一門心思記掛著自己的錄取通知書,也未做深想。
李翠娟習慣將貴重物品都收在臥房衣櫃的箱子裡,鑰匙串成天掛在褲腰上,隻有等她晚上睡下後才有機會拿到。
而隻要迎弟在家,早飯肯定會留給她來做。
等第一天清晨夫妻倆去地裡忙活時,她就能趁機開箱取走通知書。
這天晚上,迎弟依照父母往常的作息習慣,睜著眼等到半夜,估摸著兩人都睡熟了,才從床上爬起來去偷鑰匙。
可沒想到她剛摸到房門口,就發現他們竟反常的還沒睡。
迎弟本想折返回去再等等,卻突然聽到王大柱壓著嗓兒出聲。
“藥你準備好沒有?”
“晚上去桂芳嫂家取的,回來就碾成粉了。”
迎弟還在奇怪他們神神叨叨說的什麼,王大柱就又開口了。
“你明兒記得早點起床去做飯,我怕迎弟為了趕車起在你前頭。”
李翠娟應了一聲,又遲疑著道:“大柱,我聽桂芳嫂說張村長家那大兒子,不僅跛了一條腿,腦袋也是有問題的,昨兒他們過來還故意瞞著咱……”
王大柱似乎在抽煙,默了一瞬,才回道:“要不是又傻又瘸,人家憑啥願意給一萬八的彩禮?你真當你閨女是九天仙女下凡?”
“那這幾年誰見了迎弟不說她出落的越來越標致?還是名牌大學生!跟那傻子比,她可不就是天仙?”李翠娟嘀嘀咕咕,似是愧疚般歎氣道:“你說要是迎弟知道對方是個這樣的……”
王大柱不耐煩地打斷她:“什麼樣的?張村長家條件好,多少人想嫁彆人還瞧不上!你不想想,有了這筆錢,不僅阿順打傷人欠的錢可以還清,孫鎮長那邊要求的彩禮也夠了。”
“唉……這也都是命,昨天我還在想,迎弟現在在外頭打工,就算咱們應了人家,也不知道怎麼把她喊回家結婚,結果她今天就自己回來了……”
後麵的話迎弟有些聽不清了。
她腦袋裡嗡嗡作響,一時間竟站不穩,踉蹌了一下扶住門框才沒摔倒。
王大柱和李翠娟聽到動靜,慌張對視一眼,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匆匆拉開房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口滿臉淚水的迎弟。
李翠娟拉著她手腕,內疚地小聲解釋:“我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你弟在跟孫鎮長的女兒處對象,之前打架也是為了人家,現在姑娘懷上了,得儘快結婚,親家要一萬六的彩禮……”
迎弟木然地看向她,控製不住諷刺道:“所以你們就打算把我賣給一個傻子,然後拿著賣女兒的錢,去幫兒子討老婆?”
李翠娟被問的麵皮發緊,張著嘴不知要怎麼回答。
一旁的王大柱先跳起腳來:“你胡說八道什麼?什麼叫我賣女兒?你去打聽打聽,看誰家嫁閨女是不要彩禮的?真當自己是賠錢貨嗎?你這個年紀難道還不該嫁人?村裡彩蓮和你一般大,人家孩子都生了!”
“那你去問問人家彩蓮的爹媽,會不會跟你一樣不要臉,一萬八把親生女兒賣給一個瘸腿的傻子?!”
迎弟幾乎是吼出來的。
她從來都知道父母重男輕女,不說她和三個姐姐毫不掩飾的、粗糙的名字。
從小到大,家裡的所有好東西也全都是緊著小弟的。
雞蛋和肉是他的,逢年過節的糖果是他的,新衣服新鞋新文具……
什麼都是他的。
但迎弟以為,就算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了王富順,父母的心裡應該總有那麼一塊地方是留給她的。
就像李翠娟常掛在嘴邊的,當初她是如何拚了命,剛生完孩子血都還沒止住,就大冬天的追出去一裡地把她帶回家。
就像王大柱雖然脾氣差,但也到底讓她讀了這麼多年書,而不是跟村裡很多女孩兒一樣,十六七歲就嫁人生了孩子。
直到這一刻,迎弟才意識到那些她所以為的“愛”究竟有多輕。輕到隻要將天平另一端的砝碼是王富順,父母就會毫不猶豫地將她舍棄。
而她的“原罪”,是那兩條相同的染色體,是性彆為女。
心底陰暗真實的想法被女兒毫不留情地拆穿,王大柱不止惱羞成怒,更有幾十年威嚴父權被挑戰的憤慨。
他抬起手狠狠給了迎弟一巴掌,抬高音量臉紅脖子粗地吼回去:“老子生你養你,是讓你來跟老子頂嘴的?你這條命都是老子給的,就算把你賣了,那也是你欠老子的!”
迎弟被這一巴掌徹底扇回現實,甩開李翠娟拉著自己的手,來不及回房去收拾東西,轉身就要跑。
而王大柱竟像狼一樣撲過去,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不顧她的掙紮,將她拖拽回房間鎖了起來。
“放我出去!我不嫁!你們這是犯法!”
迎弟把門拍的砰砰作響。
“犯法?結婚大事,自古以來都得聽爹媽的!老子管教自己女兒,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拿不住老子半點錯處!”
王大柱啐了一口,接著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嫁個條件好的,這輩子都有著落。而且你弟做了鎮長女婿,以後前途無量,你們這些做姊妹的在婆家不也更有底氣?你當張村長願意給那麼高彩禮隻是為了你?人那是看在我們家馬上要和孫鎮長結親的麵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