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1 / 2)

雄雞報曉,白色的素布掛上屋梁。宮人跪坐在殿外低聲啜泣,以表哀傷。卻又不敢過於大聲,驚擾了正在前殿憂愁的國主。

眼見天色即亮,朝臣即將到來。那天邊的一抹光色卻令唐平章異常恐慌。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時間能永駐這一刻,不要再向前。也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即使做了皇帝,也是萬般身不由己。

他站在窗戶邊,看著灰色的天空和暗淡的星光。

他本以為自己是隻終於可以有施展之地的大雁鴻鵠,原來不是。擋在他麵前的從來不是太後。是天下,是大勢,是地位,也是責任。

他有著世上最尊貴的身份,也有著比所有人都要多的煩惱。那些煩惱擺在王座麵前,隻要他坐在上麵,就無法逃避。

曾經,是太後來向他發問尋求答案,所以他錯以為這些問題的根源在太後的身上,如今,太後不在了,他發現自己的處境沒有絲毫的改變,才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

“陛下。”

宮人提醒他該是時候要換衣服,準備上朝。來得早的臣子,正在前殿等候。恐怕已經有消息通達的大臣得知太後薨逝,正在焦急等待他的答複。

唐平章不知該如何宣告此事,便說要告假,令舍人前去傳旨。然後獨自悶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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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逃避無法讓現實就那樣過去,尤其還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地發散輿情。

事情越衍越凶,太後尚未出殯,她自戕身亡、邱季深乃流落皇親,現被陛下羈押在宮的消息,便已傳遍京城。

縱然唐平章極力封鎖消息,還是未能減緩失態發展。

不僅如此,宮中還出現了些許謠言,說是因陛下包庇楚氏,枉顧太後臨終之言,致使太後死後難安,宮中冤魂作祟。

這分明是有許多人,在借著太後之死作祟。

唐平章無奈之餘,又滿腹心酸。

或許是因為人去了,還去的那樣壯烈,在唐平章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再回憶起來,感覺就變得不一樣。

唐平章隻要想到太後,就是滿心愧疚。太後平日裡對他的囑托與教誨,那些細小的、被他刻意忽視遺忘的關懷跟真情,都在某個寂靜的夜裡浮現在他的夢中。

他漸漸明白,太後對他的確是煞費苦心。就是這股矛盾的心態,讓他甚至開始不斷懷疑自己。

為什麼他以前要如此痛恨太後?為什麼他從不曾聰明上那麼一次?

為什麼?

他有太多的為什麼,多到他來不及去思考原因。

他命人大葬太後,還好好安置了餘氏眾人。將原先想要用來打壓餘氏的幾個官位,也都還了回去。

曾經的壯誌雄心,就跟被戳破的泡泡一樣儘數崩潰,隨風湮滅。

眼下最讓他煩惱的,還是太後的遺言。

縱然他知道楚歌欺騙了他,知道楚歌從頭到尾對他都沒有幾分真心,他依舊不想殺了她。

如同他不想殺邱季深一樣。

邱季深該如何處置,尚沒有朝臣敢當麵提及,但楚歌,是絕對不能任由她繼續留在後宮的。

禦史公代表朝中大臣,與唐平章促膝相談了許久。

唐平章已沒了當初那股奮於抗爭的精神氣,不知該說是萎靡了,還是穩重了,權衡後終是同意。

他親自前去告知楚歌,要送她離開京城。

·

自太後薨逝,二人就再未見過。此時麵對麵坐著,互不吭聲。

最後還是楚歌先開口道:“陛下念及舊情,願留妾一條賤命,妾感恩至極。妾明白,陛下是廢了心力,才為我掙得這一線生機。”

唐平章看著她欲言又止,心中無數複雜的情緒最後隻化作一聲長歎。

他如今不想再聽楚歌說話了,因為對方的嘴裡恐怕隻會說出欺騙他的話語。他寧願在真相中不可終日,也不想再麵對一次謊言被撕開的痛楚。

“事已至此,妾說一句肺腑之言。”楚歌說,“陛下,您是一個好人,卻也同我一樣,是個可憐人。不同的是,往後我終於可以自由了。”

她欠身一禮,如往日一樣溫順地低著頭道:“謝陛下成全。”

唐平章聽得心中大痛。

他告訴自己,楚歌這樣說,是因為討厭這座宮城,而不是討厭他。

“陛下從前對妾說過的心事,妾明白,明白卻無法感同身受。

“妾身在後宮,身邊奴仆成群,已是衣食無憂,可卻不能安心,因為我隻能依靠您,而依靠著彆人,便讓我不停地提心吊膽。苦日子我可以過得,寂寞我也可以忍得,唯有這種膽戰心驚,叫我輾轉反側,左右折磨。

“所以不是陛下您對我不夠好,也不是您做錯了什麼,是楚歌,楚歌再也承受不了彆人對我的好意了。”

唐平章:“你不用再說了!”

“陛下,您生來是皇親貴胄,您眼見是山河四海,您伸出手來,就有人知道您要做什麼。陛下您的一切煩惱,都是我求之不得的美夢。您指縫間漏出的一絲慈悲,都是楚歌用命也想去換的珍寶……”

唐平章起身就走。

楚歌朝他雙膝跪下,磕頭道:“求陛下能放了邱五郎!她同我一樣,隻是個沒出息的人罷了!您生在雲端,她活著,於您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塵埃,可您不知她心中有多苦,陛下!難道您要在宮裡關她一輩子嗎?都是迫不得已罷了,她隻是一個可憐人啊!楚歌可以拿命換她……”

唐平章腳步一頓,閉上眼睛,揮手道:“送姑娘走。”

楚歌:“陛下!這世間的恩怨,就沒有回頭的一日嗎?”

唐平章再無停留地跨出了大門。

楚歌趴在地上掩麵哭泣。

·

太後大喪,照理該是禮部負責,可後宮諸事,還是需要唐平章把持。

唐平章不願麵對,借著各種政務麻痹自己,將自己鎖在屋中。喪事籌辦的決議,便落到皇後身上。

皇後年紀尚輕,沒有經驗,最後是借了幾位年老的宮仆到她身邊指點。

這偌大後宮,沒了太後,竟沒人能鎮得住場子,顯得亂糟糟起來。

楚歌要被送去了不知哪處的庵堂,她走的那日,皇後去看了。

她坐在馬車上,執意換上一身素色的衣裳,懷裡抱著一個包袱。

離開這個地方,應該是值得高興的,可她看著那座高聳的圍牆,卻落寞地說了一句:

“若是敢死,想必比現在好過多了吧。”

若是能死,死後會怎樣,皇後不知道,但她卻是個連死也不敢的人。

她轉個身,還是要回去的。

後宮嬪妃不敬重她,在背後議論嘲諷她。

家中親族恐嚇著她,要她去討陛下的歡心。

她親生的皇子也不親近她,在她懷中總是顯得不安。

連楚歌這樣的女人,都沒能留住陛下的心,她又怎麼能呢?

連太後那樣堅強的女人,最後都選擇了自戕,她又哪裡有勇氣活在這個世上呢?

當日血液飛濺的畫麵依舊留在她的記憶中,隻要閉上眼睛,太後那張滄桑的臉,就會變成她。她覺得自己終有一日會步上太後的後塵,而且隻會比她更孤苦。

她太年輕了,還要這樣地煎熬三四十年,甚至更長。一想到往後都是這樣的日子,她的世界裡就隻剩下死意。

……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下午,白布掛滿後宮的屋梁,所有人都在行色匆匆地走動,一道豔麗的火光從角落躥出,衝上天際,慢慢將華麗的宮殿吞噬成黑色的殘屑……

……

唐平章看著被搬出的黑色屍骸,突然笑了出來。

這座幽深的宮殿,就是一座會將人吞噬的巨獸。他曾以為自己可以擁有一切了,卻不想一夕之間,又變得一無所有。

為什麼呢?

唐平章想。他這樣愚鈍,可能一輩子都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黃昏的餘燼下,他坐在被照得發黃的石階上,目光毫無焦距地落在遠處。

“陛下。”

宮人在他耳邊輕輕喚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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