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離京,
還與上回一樣,
拖著長長的車隊。乘坐的車也換了新的,
寬敞而舒適。程素素與小青乘一車,謝麟與江先生、高據乘一車,仆婦或在車轅上,
或乘騾馬跟隨,
再無去歲回京時的緊迫。
空著手回來,
又帶著這許多走,程素素怪不好意思的。林老夫人與葉寧等都覺得他們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們又都長大了且必得遠行,
就憋著勁兒拿財帛來彌補。可以肯定的是,
未來幾年哪怕分文不賺,
也不用為錢發愁了。
張富貴與先前的女護院終於不用再乾等著了,張富貴的妻子也被老夫人給派了來。看程素素隻有小青一個隨行,又嫌使女不夠,
還要給她添,
程素素連忙製止了:“就這一路,
回去人就多了。”使女不再添,家丁卻帶了一串跟車。
正月過後,浩浩蕩蕩地往鄔州去了。
諸多金銀細軟程素素都不關心,她隨身帶著的是一口紅色的小箱子,裡麵裝著謝丞相的文稿,使一把黃銅鎖鎖著,鑰匙她彆在自己的腰裡。
自打怎麼哄也沒法兒叫趙氏不哭,
哭著道彆開始,程素素就抱著小箱子發呆,謝丞相分明是借她的手,要將這些東西給謝麟。程素素也知道這些文稿的價值,對謝麟而言,這些文稿是很好的揣摩官場的素材,得設法讓他去看。謝麟對謝丞相的意見是極大的,這就成了一個“討厭的人送你的鑽戒要不要收下”的很困擾的問題。
程素素足想了一整天,天擦黑的時候拍拍箱子,做出了決定——如實對謝麟講,是人滾鑽留,還是一起滾球,都讓謝麟自己拿主意。反正這些文稿她已經都看過了,就算謝麟不肯看,遇上事的時候那也沒關係,她還記著呢。
晚間歇在驛館裡,天氣還有些寒冷,驛丞縮著脖子上前迎接。江先生有了學生,如今也不自己來張羅了,讓高據與張富貴一同上前去與驛丞交涉。驛丞核對身份,就記起一件事來,緊張兮兮地滿臉堆笑,唯恐招待不周腿要斷,哆哆嗦嗦地等著娘子下車。
程素素自我感覺十分良好,扶著張娘子的手下了車,緩步輕移,小青抱著沉甸甸的箱子下車,女護院知機,過來與她抬著,跟在後麵。
驛丞聽到一個溫柔和氣的年輕女聲:“官人,外麵冷,先住下再說吧。”
咦咦?並不凶悍的樣子啊!驛丞大著膽子抬頭,飛快地瞄一眼又垂下眼睛——修長高挑,並不是五大三粗的樣子。做驛丞很容易見到種種有怪癖的人,生得好看卻心地惡毒的也不少見。京城附近人流如織,驛丞見的人更多,瞄兩眼,約摸能知道來者脾性。
程素素卻讓他有點困惑了,既沒有那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陰冷,也沒有從麵上擴散出來的盛氣淩氣。壓迫感是有的,不重,淡淡的,躲又躲不開,他在一些上了年紀的命婦身上隱約曾感受到過。這樣的人,發起火來地動山搖,但是有一條好處——極少動怒,平時還很和氣。
驛丞將心放回了肚子裡,殷勤地準備好了房間酒席熱水。對不同的官員,也有不同的奉承方法,有些乍當官兒的,就好擺個官威,就得緊隨著拍馬。像出身好、更有修養的,要給他安排得妥貼且不能聒噪。
驛丞照著經曆安排,果然沒有受到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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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沒有心思為難他呢。
程素素尋思著,這一路沒有緊急公務,少不得要與當地官員再應酬一二。今天不說,就得等到鄔州再跟謝麟談了。當機立斷,晚飯後就請謝麟過來說話:“謝先生,有件為難的事,你說怎麼辦是好呢?”
謝麟捏捏手指:“是什麼事呢?”
程素素將箱子抱來放到桌上,壓得桌子晃了一下:“這個。”
謝麟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是長輩給你的?給你就是隨你處置的。”
程素素取了鑰匙開箱子:“你自己看吧。”
謝麟取出一份稿子第一眼就明白了,再取了幾本,都是謝丞相的文稿。謝麟木著臉將手中的文稿扔回箱子,深吸一口氣:“是阿翁給你的?”
“是。”
謝麟在房裡踱起了步子,程素素數著,第一百二十八步時,謝麟猛地收住了腳:“六郎,有件事,我也要對你講。”
“嗯?”
謝麟艱難地說:“四叔那份‘證據’,我早有疑心,就去與四叔談了談。四叔說了實話,那是阿翁給他的。”
程素素的臉色變得煞白:“就是說……”
謝麟柔聲道:“彆怕,彆怕。六郎是我的福星,結縭以來,阿翁就是個慈祥的祖父了。”
程素素道:“以四叔的為人,他要是有那樣的證據,確是什麼時候都能嚷出來的。”
“是啊,”謝麟扶著妻子的雙肩,將她推到椅子上坐下,“四叔現在,氣悶欲狂。”
程素素問道:“那這些怎麼處置呢?”
“留著吧。”
“呃,這些,都是,阿翁醒來後,我跟著重新收拾的。阿翁還講了些,故事。”
謝麟笑道:“聽了就聽了,以後興許還有用呢。”
“這就是叫我做挑夫給你們傳東西呢。”
“世上有這麼好的挑夫嗎?”
程素素被他小小吹捧一把,也有些飄飄然:“那我都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了,”謝麟收回手來站正了,“唔,可惡!他說的什麼,都不要信的好!彆叫他給帶歪了,歪理放到哪裡都是歪理。”
程素素謙虛地道:“朝廷上的典故,歪不歪的,與我有什麼乾係呢?就算不知道,也不礙著我什麼。”
謝麟一向自視甚高,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事能夠難倒他。論聰明,謝麟從不弱於人,甚至謝丞相,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學習的。謝丞相的特點不就是臉皮厚心子黑手段狠再加一個渾身的血都是冷的麼?
他守在皇帝身邊很長時間,多少奏本經手過,並不特彆稀罕謝丞相的這點“秘笈”。他的驕傲也不允許他眼巴巴地盼著謝丞相的遙控點撥。
對程素素,他卻寬容得多,既不遷怒,也不下禁令:“知道了也能解悶,彆聽他的歪理,隻看實情為何。黑心的人看什麼都有陰謀,切~”
他思索家中劇變,頗有心得,謝淵在時,尊卑有序,人人都好,他便以為一家和睦安順是依禮法而來。一朝劇變發生,才明白並不是什麼“尊卑有序”,是因為謝淵的實力壓製。那些人,從來沒有變,是他看人流於表麵,不知人心。要聽了謝丞相那套大道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還是得硬乾!
程素素道:“都看完了,也就那樣……”
謝麟道:“六郎喜歡這些。”
“呃……呃?”
“喜歡就喜歡了,不必否認。整日裡柴米油鹽,未免太消磨人了。有本事呢,想試點兒彆的也行,不要拘束了自己。”
程素素一直知道謝麟不是腐儒,甚至對男主內、女主外也不甚在意,他能將妻子當作男孩子一樣教導功課,也不介意妻子在大事上麵拿主意。挑明了不介意妻子關心朝政要務,還是頭一回,程素素不敢相信這麼好的事兒就這麼落到自己頭上了。
這也太難得了!這可是造出“牝雞司晨”的年代,女人的手伸出了後院,就有人提刀想剁的年代。
程素素半張了口,猛地閉上,用力點頭:“嗯。”這運氣真是太好了。
梆子響起來,謝麟道:“時候不早啦,早些歇息,一路又要應酬了。”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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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娘子早知道謝麟與程素素沒有圓房,這件事謝府裡都知道。考慮到成婚時程素素的年齡,大家說兩句也都過去了。令張娘子意外的是,成婚兩年了,他們居然還分開來睡。心中不免嘀咕,這事可不對勁兒。
她奉林老夫人之命而來,是帶著任務的。林老夫人倒不是非得逼著程素素生孩子,不生不行,老夫人是擔心謝丞相的身體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一旦謝丞相有個三長兩短,謝麟是承重孫,正兒八經守個孝,那得拖到什麼時候去了?長房吃過子息單薄的虧,可不能再在這上麵摔跟頭了。
張娘子也是心向長房的,接了任務就無時無刻不在操心。既非程素素陪嫁,又不是程素素婚後就在身邊的,與程素素還不算親近,不好貿然就說這個。一路上忍著勸說的衝動,看著這夫婦二人如此自然地分房睡,再看謝麟有親近之意,程素素卻渾然不覺,心裡急得跟什麼似的。